那处灯火越来越清晰,从月光的辐射中已能看出那里有房子的剪影。可能是山里人家——他猜测着。那灯光终于由清晰变为一片光明,照亮了半个山坡,像是神的昭示,使他心中产生了不少慰藉。他急忙忙爬上了坡头,面前果然呈现一片开阔的坡地。坡地的一侧屹立着五六间草棚,光亮从中间的那座棚中放射而出,光束涌出门外,坡头上一片昏黄。
他放轻了脚步,悄悄朝里窥视,见灯下有一俊俏女子正在做针线,额发垂落下来,在烛光中透出光泽。她那优美的身腰朝前微倾,活脱一尊施布女神。他迟疑片刻,终于走进那片光束里使自己暴露无遗。他轻轻放下挑担,然后才跨前一步,施礼打躬,怯怯地叫一声:“大姐。”那女子闻声止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朝外瞅了好一时才看清站在门外的那位十八岁的书生。她站起身,警惕地问道:“你是谁?是什么人?”
“我是教书的!”他老实地说,“就在山下那座镇子里!”
那女子看了看他的挑担和他那身长衫打扮,迟疑了一下,对他说:“请进来吧!”
他把挑担挪进屋里,扭脸的时候烛光跳荡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看到那女子美如天仙。她有十八九岁,高挑儿的身腰凸凹分明,紧身的绸子布衫合身适体。端正的脸庞上有一双硕大的眼睛,似一汪秋水楚楚动人。随着眉毛的蹙动面颊上旋起酒靥,酒靥浮漾的时候那洁白的牙齿害羞地咬了一下鲜红的嘴唇儿然后露出光泽然后又急促地淹没在好看的嘴唇之中……这时候他才看清她有一条大辫子。那辫子又粗又黑从脑后甩过来直直垂在胸前那优美的弧线上。他痴痴地望着她,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误入了传说中的仙境。
那时候她也好奇地望着他,好一时才问:“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他叹了一声,然后开始给她讲述路遇强人的情景。他讲的时候面部透出惶惑的表情,最后说:“他们不要我的财物,也不伤害我,只是领我走了半夜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把我放了,真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那女子睁大了不相信的眼睛,问道:“天下会有这般好的强人?”
“真的!”他急急申辩说,“我说的全是真的!”
那女子偷偷笑了笑,说:“真也好,假也好,你既然来了,就是俺的客人。你大概饿坏了吧?”他已没了教书匠的清高,失魂落魄的惊慌仍残留在双目里。他万分感激地望了望那女子,禁不住连连点头。
那姑娘盈盈地走出了屋,只留下一片少女的气息。他乏累地坐在床沿儿上,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室内。室内摆设极简朴,只有一桌一椅一床。桌上有一粗制花瓶,插着一束野花。花开得正旺,红的黄的青的白的颜色在烛光中变幻,更显得生机盎然。这时候他才看清房子是用木头和树枝搭起的,上面苫了厚厚的茅草。草棚像是刚搭起不久,墙上的泥巴还透着洇色,干的地方裂出无数条缝隙,露出内里的树枝和茅草。夹墙很薄,能听出隔壁有人睡得正香,轻微的鼾声、梦呓声给人慵懒的感觉。有人翻了一个身,然后又香甜地睡去。
隔壁大概睡着她的父母或兄弟姐妹,这里可能就是她的闺房——他猜测着,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看床上的铺盖。铺盖很新,大红的缎面上描龙绘凤,掀开了,那上面还散发出阵阵温馨的气息。
随着门前光束的一明一暗,那女子已端来了饭菜。他急忙拉了拉缎被,佯装什么也没看似的正襟危坐。那女子放下饭菜,挪挪蜡烛,羞涩地笑笑,说:“这是剩下的,先凑合着吃吧!”他慌忙道谢,再次坐下来的时候才向碗里瞟了一眼。菜是山葱炒猪肉,馍是白馍。虽是剩下的,可都还冒着热气,升腾着诱人的香味儿,他眼馋地咽了一口唾沫,肚内随即便响起了饥饿的“呼噜”声。他拿起筷子,正准备狼吞虎咽大吃一通,突然想起自己是为人师表的教员,下意识中又觉得有一双眼睛正烁烁地盯着他。他禁不住面色泛红,尴尬地望了望那位端庄的小姐,悄悄收回粗狂,然后才开始压抑地细嚼慢咽。
那女子又坐在椅子上,开始做手中的活计,时不时睃一眼他那斯斯文文的样子,按捺不住地抿嘴偷笑一回,接着又急忙正了脸色。他望了望那女子,止了咀嚼问道:“请问大姐,这是什么地方?”
“这地方没名称!”那女子把钢针在发丛间篦了篦回答道,“不过,俺们叫它生死崖!”
“生死崖?”他怔然片刻,仿佛是想起了刚才的惊慌,面颊上的肌肉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名字不好吗?”那女子止了手中的活计问他。
他则咬了一口馍,未加思索地鼓腮摇了摇头。
“人生在世,生与死只在一瞬间!比如刚才,你若被强人夺去性命,还会来这里吗?”
那女子“咯咯”地笑道。他瞪大眼睛,略有所思地蹙起了双眉,最后又耐不住点头称是。
那女子烁烁地望着他,娇嗔地说:“一会儿说不好,一会儿又说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好,好!”他放下筷子说,“生也死也既有限又无限,用生死给一个崖命名,一下就使人悟出人生之真谛也!”
那女子笑得前俯后仰,婀娜的腰肢如同春风摆柳,秀美的脸庞好似绽开的月季。许久了,那女子才住了笑,上前给他沏了一杯泉水茶。茶香开始在室内荡漾,给人以清心润肺之感。那女子收拾了碗筷,急急地走出又急急地回来,拨了拨蜡烛,然后就坐在他的对面,又开始飞针走线。
虽是时近溽暑,这里却仍有凉意。山风的呼啸声阵阵传来,给人以寒冬的错觉。野兽们狂欢了半夜,眼下仿佛也有了倦意,山林中少了喧嚣。烛光被踅进室内的风摇曳着,忽明忽暗。这时候他就觉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个陌生的女子对面坐着挺别扭。他觉得应该尽快离开这里或摆脱这种窘境,想了想,便问那女子说:“大姐,这里距柳树墩有多远?路该怎么走?”那女子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顾做针线。室内只有“吱吱”的纳针声。他略显尴尬地望着她,许久了,才听她淡然地说:“我不常下山,山下的事情一概不知!”
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你要安下心来,这条道儿很险,别说是夜间,就是大白天也会迷路的!”那女子站起身,又给他续了茶水,怏怏地说,“看来你是困了!困了你就睡吧!这张床归你,我再找地方!”“不不不!”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急忙站起身说,“我自己有被褥!就是今晚走不脱,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安身的!”
那女子莞尔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你是客人,我怎能慢待呢?再说,这山中有虎有狼又有豹,你不怕?”说完,她径直走到床前,帮他铺好被褥,又安排他说:“把门顶牢,别忘了吹烛!”她说完又打了半天呆,最后才惘然地叹了一声,扭身走出屋,顺手关了房门。继而,门外就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就像踩在了他的心上,越来越近,不一时,隔壁房里便响起了窸窣的脱衣声。
他茫然地望着那薄薄的夹墙,一股莫名其妙的惶惑在心头升起。他就痴痴地坐在那儿,像是进入了一个梦幻,一切都显得极不真实。
那个老人说,第二天仍是个晴朗的天气,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明。东方边际红霞万丈,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天地间一下少了黑夜的神秘,显得真实又可爱。他走出柴门的时候,坡头上很静。最北边的那间草棚可能就是灶房,炊烟缕缕,饭香溢出门外,在晨曦中荡散,缠绵又撩人。他仄头望了望,灶门处蒸气如雾,好像正在掀馍馍,白色的热气成团成团地朝外涌,使他看不清在灶房内忙活的是何人。但他想起了那女子。昨晚的一切虽然恍恍惚惚,可那女子的音容笑貌通过清晨的洗涤却越来越清晰。他知道这奇遇已印在了他的脑际间,将要伴随着他走到人生的终点。他决定吃过早饭就离开这里,尽早结束这段奇异的人生插曲。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他一定要给她一个良好的祝愿!
他饱吸了一口清晨的爽气,便悄悄地朝坡头的边缘走去。那时候他已没有了昨晚的惊慌,像逝去的无数个早晨一样显得心平气和。他想既然被命运捉弄到这个奇特的地方就应该留下一个印象。他根据太阳升起的地方辨别了一下方向。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已莫名其妙地被强人领进了深山的腹地。他四下眺望,只见重重叠叠的山峦上,红、黄、褐、绿、白,五彩缤纷。红的猩红,黄的橘黄,绿的碧绿,白的雪白,像是直悬着的一块块堆满油彩的画板,又像是一幅幅巨大的色彩艳丽的绸缎,披在了大山的胸脯上。阳光斜射进千年老林中,霞光万道,大山仿佛一下子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溢露出勃勃的生机。不远处的断崖陡壁之间,山泉鸣叫着顺势跌落下来,冲打出一个个石坑。抬头看去,几处飞水的流瀑,像几个飞流的层次,疾步般地向下直落。有散珠碎玉,有银钱长悬,带动了轰鸣一片,施布了水花水雾一层层。跳蹦流淌得累了,便斜卧在山坡间的沟沟壑壑中,涓涓地发出“叮咚”声。
这时候他才看到昨天夜里自己走过的那条小径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危险。那小径的一端直通大山深处,淹没在神秘的老林之中,这一端伸延到坡头上方便成了绝路。因为坡头的背后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峭壁,树冠如云似雾在谷底飘逸,松涛声如沉雷一样滚来滚去,使他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片坡头不算太大,隐匿在群山丛林之中,隔绝了世外之声,真乃是一个幽静的所在!他朝下望了望,唯有那条小径可以通往泉水一处,便顺着小径下了坡头。
坡下有一片迷人而又平坦的谷地,怪石交错着,酷似一群横躺竖卧的野兽,静静地沉睡了无数个世纪。泉水流到这里得到短暂的平静,像长途跋涉间的小憩,汩汩地从乱石丛中往外涌,跌落有声,似情人倾心的碎语,像儿童嬉戏的闹声,与泉头处的轰鸣相偕奏出一支张弛有致的交响乐。它们在平静中积累着力量,再向远处的峭壁间冲击,直到跌落在山下。这片谷地像高山中的天池,空旷静谧,少了风声树响,多了幽静、古朴。经过千年冲洗,山石早已光滑,仿佛上了一层奶油,溜光发亮。他小心地踏着怪石,走到泉水边洗了洗脸,然后又捧起一掬泉水,漱了漱口。
那时候太阳已升老高,阳光在树林间跳荡,林中便送出一阵阵暖暖的清香。他吸着森林里混杂着一股股苔藓气味儿的空气,感到很惬意。四周很静,鸟儿开始啾啾啼啭,各种小虫也都唱和相应,唧唧如琴。一阵晨风从对面的老林里微拂而至,他似乎又闻到了松榛的郁气浓香……
突然,他身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他禁不住一怔,扭头望去,见是昨晚那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高处的一棵小树旁,晨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刘海,那里一片蓬茸。那条玄色的大辫子在她的身后如响尾蛇般随风摆动。风裹紧了她的衣服,那优美的曲线在清晨的辉煌里给人以冰雕女神的感觉。在那个夏日的早晨里,那女子面色如粉,灵灵的双目闪着异彩,秀眉蹙上蹙下,牵动着面颊上的酒靥,宛如有许许多多的诗情要朝外倾流……
那女子见他木木呆呆的样子,一下子笑弯了腰,笑够了才用双手卷成喇叭呼唤道:“喂——小先生!吃——饭——咧——”
他一下打了个激灵,很窘地勾下了头,想起刚才的胡思乱想,面色颇有些发烫。他羞涩地望她一眼,见她并不介意,心中又不免好笑起自己来。他稳定了一下情绪,便开始朝小径上攀登。待他接近小径边缘的巨石时,那女子热情地伸出了手。当他与她的手相触的一刹那,他觉得心灵深处立刻就荡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某种说不清的情愫驱使他又从下往上看了她一眼。她拉他攀上小径,二人站在狭窄的小径上对看了一下,面色都泛了红润。她咽了一口唾沫,羞涩地说:“俺到处找你,真怕你不辞而别哩!”
他抱歉地笑笑,说:“哪能呢?”
“就是嘛!我看你也不像那无情无义的人!”那女子说着嗔怪地看了看他,“快走吧,饭都要凉了。”
他急忙施礼让道:“多谢大姐,请。”
那女子又大笑一阵,然后兴高采烈地上了坡头,蹦蹦跳跳的样子活像一只欢唱的百灵鸟。
当他随她走上坡头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奇迹,惊诧得张大了嘴巴。原来茅屋前有十多个女孩子齐刷刷地站立着,她们有的八九岁,有的已有十多岁,个个穿着整齐,显得规矩万分地望着他。那时候他就深感奇怪,说不清为什么竟一下冒出这么多女孩子来。他没顾及多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稳步走到她们面前。那群女孩子被一位大一点儿的女孩领着,一齐向他鞠躬,并齐声道:“老师好!”
他有点惊慌失措,最后竟习惯性地应道:“同学们好!”
那群女孩子烁烁地望着他,像是等待着他说什么。那时候他却感到手足无措,只是莫名其妙地与她们对望着,样子尴尬又滑稽。突然,孩子群中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他面红耳赤,女孩子们在他的幻觉中仿佛变成了一簇簇盛开的鲜花。
当他幻觉消失的时候,那女子走了过来,热情地对他笑了笑。郑重地说:“她们都是我的妹妹,常年在深山老林之中,都是睁眼瞎。听说你是教书先生,都想求你当她们的老师。”
他恍然大悟地出了一口气,犯难地望了望那些女孩子,好一时才对那女子说:“眼下正是暑假时期,我要回家……”
“俺们就是想利用你这两个月的时光嘛!”那女子嗔嗔地望他一眼,突然正了脸色说,“你别害怕,我们照样付薪水的,而且加倍——加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