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甘州城外有一个村子里,住着一个姓何的人。这个姓何的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父母去世得早,也没给他留下啥产业,只有几间旧房子可以藏身,几亩薄地可以糊口。幸亏他妻命极好,说了一个媳妇,不但长相平分①,针线茶饭上都是好手,还脑子里的转转弯弯多,会出主意想办法,千方百计地要把穷日子过成富生活。男人开始不服气,还想和婆姨争个高低,经过几回较量,按人家想的做了就顺溜,按人家说的做了就得利,也就把脸皮抹下来装在口袋里,甘心情愿落一个女当家,任由婆姨甩摆②去了。这婆姨真是嘴一分手一分,不过三年五载,就把这个啥没两甜③的家给当得水行磨转,车也有了,牛也有了。这时候,她对男人说,我们一年光是种粮食填肚子,两口三口人过日子还有个过头,现如今生下了三个大头儿子,管了五六张嘴巴吃饭,管不了五六个身子穿衣,咱还是腾出一两亩地种棉花,除了自家纺线织布穿衣外,还能用多余的布变些钱来。男人自然是言听计从,继续由她甩摆。果然是种棉花比种粮食好。不过,这么一来就把婆姨忙坏了,一年到头来,纺不完的线,织不完的布。她忙急躁了就说:送子娘娘也不给我一个帮手,这三个大头儿子里要有一个是丫头子,不就能帮我弹个棉花,绕个线头啥的。男人听了说:那咱就养个丫头子吧。
这天夜里,婆姨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从东边的天上呼啦啦地飞来了一个红球,转转悠悠地朝她怀里扑过来,到了跟前,她才看清楚,原来这红球是一个红彤彤的玛瑙手镯。不过,这玛瑙手镯就像是一团烈火,呼啦地就钻到她怀窝里了。她觉得浑身发烫,一下子就被惊醒了。男人也给她叫醒了。这就怀了孕。她到娘娘庙里烧香,请求送子娘娘赐她一个女娃娃。
怀胎十月,果然生下一个白胖清俊的丫头子。起名字的时候,这婆姨想起了怀孕那天红玛瑙手镯从天而降的梦境,就给丫头子取名叫作红玉。
养了三个大头儿子,得了一个女儿,自然是天遂人愿,喜出望外,娇惯得不得了,一天到晚都搂在怀窝不肯放手。纺线的时候搂在怀里吊在奶头上,织布的时候用带子背在脊背上,让她在耳边咿哩哇啦。奇怪的是这红玉自小就喜欢纺纱织布,尤其是对于棉线情有独钟。半岁上刚学会坐的那阵子,妈妈做饭的时候背在脊背上怕油水热汤溅上来烫了她,就让她独自坐在摇篮里玩,她不要拨浪鼓,也不要糖葫芦,却小手儿够着要拿炕上纺线车旁边的棉线疙瘩。给上一个就抱在怀里不放手,又是亲又是啃的,折腾个没完没了。大大说这娃一定是把白线疙瘩当成了妈妈的白胖纽纽④。妈妈拍了大大一巴掌,说这娃看棉线疙瘩比看纽纽要亲得多了。妈妈说得不错,过了一岁,娃娃断了奶,不吃纽纽了,嚎的时候撂给她一个棉线疙瘩,她就抱着玩去了,不再吱声。夜里睡觉,妈妈还在纺纱织布,她就独自一人抱个棉线疙瘩玩不够,直到玩乏睡着了,怀里还抱一个棉线疙瘩。
红玉长到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妈妈从纺车上下来,给过路的货郎子卖布,回来一看,见红玉坐在纺车前,一手摇动车把,一手絮线,纺车呜呜响,白线丝丝抽,再一看那手工,又匀称又光滑,简直和妈妈纺的一模一样。妈妈又惊又喜,就问:“红玉,你是咋学会纺线的?”
红玉说:“是一个老奶奶教的。”
妈妈问:“是啥时候?”
红玉说:“你刚一出门,她就来了。”
妈妈问:“她人呢?”
红玉说:“你刚一进门,她就走了。你看见她了。”
红玉说妈妈看见了,其实妈妈什么也没看见。但她知道红玉这娃不会诌白话⑤,这就说明娃娃看见有看见的道理,自己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道理,就不再问了。从此,她就让红玉纺线。不过娃娃的手胳膊还嫩鲜着呢,就管制着不让多上机子。
到了热天,村子里穷人家的男娃娃都光了身子在外边玩耍。红玉看见了觉得奇怪,就问妈妈,他们为啥不穿衣裳。
妈妈说:“他们嫌热。”
红玉说:“我穿着衣裳,咋不觉得热?”
妈妈不得不实话实说:“他们家里穷,缺少衣裳,热天省下了冬天穿。”
红玉听了半天没说话。这一天夜里,红玉做了一个梦。从此以后,红玉就把自己纺的棉线绕成一个个西瓜大的疙瘩,放在一个大房间里收藏起来,不让别人使用,甚至连别人动一下她也不答应。起初,妈妈以为是小孩子家使性子,想把线纺得多多的,一次卖出去,换来好多好多钱,好给父母一个惊喜。可是过了一年,红玉纺的棉线把大房子的一个旮旯都堆满了,还没有要歇手的意思。妈妈忍耐不住了,就神色严厉地问道:“孩子,你才是这么四岁的小人儿,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是要吃亏的,你应该告诉我,你纺这么多线到底是为什么?”
红玉见妈妈这么严肃,心里难过又不得已,就眼里闪着泪花说:“妈妈,我不能说。”
妈妈也着急了,就说:“你这么小的一点人,就瞒着父母自作主张,我不放心呀!”
红玉见妈妈着急,就哭了,但实话还是不能说,就哭着请求妈妈:“妈妈,你不要再逼我了,我做的是善事。你在观音菩萨脚下烧香,求拜菩萨保佑自己的子女行善积德。我这正是在行大善,积大德呀!”
妈妈理解女儿的心愿,不再阻止她纺线。可是她不知道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地纺下去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儿,就又忍不住问道:“小玉,你能不能告诉妈妈,你这样天天纺,月月纺,年年纺,纺到哪年哪月哪天才是个头呀?”
红玉着急得挠心,就不得不说:“天机不可泄露……”
妈妈见是这般光景,个家养的狗知道威松⑥,女儿虽然只是个孩子,却心思老成,相信不会做出不三不四的事情,也就和她爹说定了,以后不管不问,所要管的事情是,纺车用坏了给换新的,棉花用完了就赶快供应,库房小了再盖新的。
红玉每日每天纺线不止,这一纺就是十五年。红玉也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她红处红,白处白,眼睛就像是一泉清水。说媒的媒人他来你去,把何家的门槛都踏断了三根。当妈妈的觉得姑娘好,就把眼儿放得高高的,家里贫富不太计较,只要是日子过得不紧巴就行,主要的是人要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才行。这就弄得媒人们都懂得了何家的规矩,求亲来的带不带礼物无关紧要,却一定要带上求婚者,先让未来的外母过目。
何家相女婿终于相中了甘州府城一家姓王的大户人家的公子。这王公子虽然出身富豪人家,却是宝贵不骄,不但待人接物和气有礼,还刻苦读书,一心追求仕途前程,长相标致招人喜欢,却给人一个老实憨厚的印象。红玉她妈一眼就相中了,还把红玉拉到屏风背后,左看右看地看了个清楚。不过,红玉可没有像她妈那么喜悦,倒是面有愁容。
看到女儿这般光景,当妈的心里也不实落,就悄悄问道:“娃,你看这人怎样?”
红玉回答:“好。”
妈妈听了更是不安,就说:“你嘴上说是好,心里想的好像是在说不好。要是真不好,你就直说。我们再重新采访。”红玉说:“我没说不好,全凭父母做主。”妈妈也就只能自作主张,把红玉许配给了王家,并且把出嫁的日子定在当年的八月十五,这叫中秋月圆好嫁女。
到了七月,红玉就开始整理她十五年来所纺的棉线。她把一团一团西瓜大的线疙瘩一根接一根地连接了起来,个个都整理顺溜了,以防止相互缠绕。
妈妈看了暗自高兴,七月七是待嫁女儿收拾嫁妆的好日子,女儿一定是要把棉线卖了,用来买嫁妆的。同时她也就自以为是地恍然大悟:原来女儿自小就知道为自己的前途谋利益了。要真是这样,她心里有点寒酸,却也佩服女儿,小小年纪,比自己还有心计,将来过日子一定是吃不了亏的。
眼看七月十五过了,红玉停止了纺线,把自己洗刷干净了,换了一身素色的衣服,在观音菩萨像前烧起香来,静静地祈祷。妈妈见了心里也明白,临出嫁的女儿,在神明前为自己的父母和家人祝福是应该的,也就不太在意了。眼看到了七月底,亲戚们都开始请姑娘“换席”,也就是邀请将要出嫁的姑娘到自己家里来,吃饭,或者小住几天,然后才好理所应当地去吃姑娘的酒席,这叫作“吃一席,还一席”,也就是“换席”。接受邀请,头一家要去的自然是外奶奶家。这是必须首先要去的。不过红玉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不让父母送,也不让外奶奶家来人接,她要自己只身一人走过去。妈妈不得已,就答应了。临走的时候,红玉趴倒在地给父母磕了三个头,流着眼泪上了路。
红玉离开了家,并没有到外奶奶家去,而是走上了西去的官道。她手里牵引着一根长长的线头,她往前走,棉线也跟着她往前走。原来她在出门的时候就悄悄把线头捏在手中,瞒过了父母的眼睛,岔路上官道的时候,线头也一直牵在她的手中。
原来,这不可泄露的天机就在红玉十五年前的那个睡梦中。那天,红玉在梦中,看见那么多的男娃娃,因为没有衣裳穿,在冰天雪地中光着身子跑,她难过得哭了起来。这时候,过来一位老奶奶。她轻声问红玉:“娃,你哭啥咧?”
红玉说:“那么多娃娃穿不上衣裳,我心里难过呀!”
老奶奶说:“娃,你真是菩萨心肠啊!”
红玉说:“光有菩萨心肠,也换不来衣裳啊……”老奶奶说:“只要心肠好,恒心大,就会有好遇合⑦的。”红玉说:“请奶奶指点。”
老奶奶问:“你有纺线十五年的恒心吗?”
红玉回答:“有!”
老奶奶又问:“你有把线牵引到西天的恒心吗?”
红玉回答:“有!”
老奶奶说:“只要你能把你所纺的线,牵引到西天,顷刻间,棉线就会像雨丝一样降落到人间。人间就会人人有衣穿,人人有被盖,再也用不着害怕挨冷受冻了。”
红玉顿时心花怒放,意志如石,决心要按照老奶奶说的去做。不过老奶奶嘱咐她:“在事成之前,天机不可泄露。”所以,红玉十五年来守口如瓶,直到牵着线头出门,也没给父母透露一点风声。
红玉牵着棉线头一直朝西走。
再说甘州老家,过了五天,该是“换席”的姑娘红玉回家的时候了,却不见她回来。老两口子,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就打发三儿子到外奶奶家去寻找。三儿子回来说是红玉根本就没到他们家去过。全家人这才慌了,东找也找不到,西找也找不到。最后,在五里外的一条大河边找到了红玉的一只绣花鞋,以为是红玉掉在河里淹死了,也就痛哭一场,以为是命该如此,也就作罢了。只是不敢声张,悄悄地哭泣。其实,这双绣花鞋正是红玉自己设的迷局,是让父母家人对自己死了心,免得兴师动众追寻,坏了她的大事。
话说,到了八月十五,甘州府城的王大户家按时抬了花轿子,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地来迎亲。花轿到了何家门口,见是冷冷清清的,就有些奇怪。正在纳闷,只见何家老两口子哭哭啼啼地出门来,说是姑娘在换席的路上叫河水冲走了,死活不知,下落不明,也就不敢相告。
王公子一听,大哭一场,连说不可能,因为凭红玉的聪明大气不可能干这号没名堂的事情,一定是另有隐情,或者被强盗劫持,他就是寻到天边,也要将红玉姑娘找回来的。于是,他亲自带了一队快马,向西追赶。因为,他们蹚过了岸边有绣花鞋的大河,就打听到,十多天前有人看见一个女子被一条船渡过了河,兀自向西走了。
再说红玉离开了家乡,手牵着线头一直向西天走去,遇山过山,遇水渡水,好像是暗地里有神明保佑相助一般,她心里的劲儿就更大了,不分昼夜地往前赶。
再说甘州老家,自从王公子带了快马队去追寻红玉,王家的老掌柜就不乐意,怪儿子太轻狂,为一个女人,大动干戈,要是一路上再有个三长两短就更不值得。这么一想,就把一肚子的气,全撒在了何家身上,写了一张状子,把何家告到了甘州府衙。府台大人与王掌柜交情不薄,自然全力以赴,派遣得力侦探到何家搜索。红玉姑娘盛棉线的库房和那个缓缓转动的棉线疙瘩自然就逃不过这些侦探高手的眼睛。不过其中一个年轻侦探缺少经验,发现棉线疙瘩在缓缓转动,以为是库房里的暗道机关,就手起刀落,一下子砍断了棉线,那个断了的线头也就突然不见了。
棉线一断,红玉手头一轻,就栽了一个跟头。她心里一惊,知道是有人把棉线弄断了。棉线断了,连接不了西天,她那个棉线就像雨丝一样从天而降的美好愿望也就破灭了。要想挽救这将要失去的天赐良机,就必须要将线头连接起来,继续前进。可是她身上除了手里牵引的线头,什么可供连接的东西也没有。她摸一摸行李袋子,终于想起了一把纺纱用的剪刀,这是带出来用以防身的武器。这时候,她捏紧了剪刀手柄,朝自己的小肚子上戳了下去,随着鲜血的涌流,一截肠头子也露了出来。红玉眼疾手快,立刻将自己的肠头与棉线头连接了起来,一步步继续向西前进。她每向前跨一步,肚子里的肠子就向外边抽出一截子。
她这样翻过了一架大山,又走过了一个大湖。去西天的路还很长。红玉知道自己的肠子全抽出来了,也不会连接西天,但是她就是不肯停止,她要走到最后一步,直到倒下为止。
红玉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她再也走不动了,觉得好像有一只有力的手在拽住她,她知道是自己的肠子到了尽头,就长叹一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身子就轻轻地落下,坐在了一块圆形的大石头上,再也动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