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要来,诗人一周前就忙碌起来,他要提前把家里和单位的事情安排好,好腾出时间和师姐相聚。
师姐是来上海开会,这还是他们分手后的第一次相见,诗人有些兴奋,尽管电话联系得勤密,但和真正的见面还是不同。他又去给自己武装了两件外套,去理发店理了一下头。依据以往经验,理发后一周效果最好,但他总是忙,临到师姐要来的头天才抽出时间来,理了个平头。看镜子里的自己怪怪的,怕师姐笑话,提前给她发了个消息,说“刚理发,很丑”,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理发小姐边给他按摩边极力推荐他办年卡,他不好意思拒绝,办了一张两千元的五折卡。他兜里的洗脚卡、理疗卡、按摩卡都好几张了,师姐说他生活腐化堕落,贪图享受,全然失去了农民子弟身上那种吃苦耐劳、勤俭节约的美德。他想想也是,他本来决心不再办任何卡了,可经不起理发小姐苦口婆心的劝诱。理发小姐为了让他掏钱办卡,打情骂俏之外,还坐到他腿上去了,他当然也就顺便揩了一下油。
办卡回来,才听同事说,现在好多理发店通过办年卡的方式诈骗,有个同事才办的卡没用几次,再去消费时,理发店关门了,投诉无门。
诗人知道多半上当了,心想等师姐来,赶快去消费掉卡里的钱。
早上儿子很早就醒了,儿子跟他一样兴奋,这小狗日的。
儿子一起来就打开电视机要看灰太狼,他还想睡一会儿,儿子不让他睡,拉他起来陪他玩。
我的傻儿子!诗人在儿子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儿子赶忙用手去擦,说:“老爸,你嘴好臭!”
诗人这才想起,昨天太累了,自己躺在床上看电视,一躺就睡过去了,脸和脚都没有洗。
儿子今天跟他做的游戏是问答题,诗人提问,儿子回答。儿子先示范了一个游戏题,儿子自问自答道:“牛喜欢吃什么?牛喜欢吃草。”
诗人接着问:“羊喜欢吃什么呢?”
儿子答:“羊喜欢吃草。”
诗人又问:“狼喜欢吃什么呢?”
“吃羊!”儿子抢答道。
诗人找领带,忘了问,儿子在一边急了,说:“老爸,你忘了一个!”
“忘了什么呢,我的傻儿子?”
“你忘了问狗喜欢吃什么?”
诗人心情好,装得很听话地重复儿子的问话:“狗喜欢吃什么呢?”
儿子欢天喜地地答道:“喜欢啃骨头。”
诗人发现身上的白衬衣领口有点脏了,想重新换一件,去衣柜里翻找,儿子却不依不饶,跟在诗人后面追着嚷道:“老爸你还忘了一个!”
“忘了什么呀,宝宝?”
儿子像是有个重大发现,说:“你忘了问人喜欢吃什么了。”
诗人问:“宝宝,那你说人喜欢吃什么呢?”
“这个问题由你来回答!”儿子显然把自己当做学校的老师了,很权威地对诗人发号施令。
诗人故意想了一下说:“老爸不知道,宝宝知道吗?”
儿子大声说:“我当然知道啦,人喜欢吃米饭,还有梅干菜!”
儿子胃口不好,精瘦,吃饭是个大问题,但要是有梅干菜拌饭,能吃得下两大碗。诗人一直忧心儿子的营养,费尽心机给他弄来昂贵的营养餐,但他一口都不吃,只吃梅干菜下饭,急死个人。
诗人穿戴好后,在镜子前一站,感觉很俊爽,除了刚理的小平头看上去有点傻帽。他急着把儿子送去学校,师姐的飞机在中午十一点半就要到,在这之前他有好多事情要做。公司发了五百元的肉票,马上就过期了,冰箱里储备不多,他得去买些肉放上。还要去买烤鸭,昨天儿子突然说想吃烤鸭,而老婆要吃龙虾。这两天他陪师姐,老婆这边也得安顿好,好听的话好吃的东西都得预先准备充足。
诗人的人生就是忙碌,他也早已学会了一心多用。卖烤鸭的那个百年老店前排起老长的队,烤鸭还没到手,师姐的短信就来了:平安着陆!
诗人赶忙一个电话打过去,没敢说实话,说单位里临时有点急事,不能去机场接了,让师姐自己坐车过来。他知道师姐的脾气,别看她随时面带微笑,从不轻易动气,但那笑里可是藏刀的,她要是知道他是为了给儿子买烤鸭而没按约定计划去机场接她,虽说不至于尖酸刻薄地跟他翻脸,但那意味深长的表情,那含沙射影的幽默,那不时蹦出来的一两句隐喻,也够他招架的。
师姐从机场过来要一个多小时,他就可以把剩余的事情做完。趁老婆还没回家,他把买好的东西送回去,然后绕路返回公司。他怕路上碰到老婆——当面跟老婆请假总是容易露怯,他这个人心理素质比较差,说不定傻乎乎的老婆一个无意中的追问,他就要脸红,就不能自圆其说。
看时间师姐快到了,他拨了老婆的小灵通,说:“今天单位有个重要的客人,领导安排我全程接待,晚上可能就回不了家了,给你买的龙虾、给儿子的烤鸭都在冰箱里。别忘了给儿子喂板蓝根,儿子早上有点小感冒,连打了两个喷嚏。”
老婆好吃,听说有龙虾,也没多问。也是诗人这次工作做得细致,事先埋下了伏笔,几天前就有意在老婆面前说,最近公司要请一个专家过来培训,老婆老实,哪里会想到那个所谓专家就是她最提防的老公的“外面的女人”呢?
老婆在电话里还嘱咐诗人说:“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要降温,你多带点衣服。”
老公在外面偷情,老婆蒙在鼓里,还在关心老公是否感冒,诗人感觉有点良心亏欠。
接到师姐后,按预定计划去了公司附近的湘菜馆,许久不见,两个人还真有点生疏。饭菜还没上桌,诗人想活跃一下气氛,在师姐面前转述了老婆的关心,感叹说:“老婆真是个好女人啊!”
师姐又是那样不温不火话中有话地幽默道:“你遇到的女人都是好女人!”
饭吃到中途,诗人突然有些不安起来,每天到家都是他锁门,他不在,老婆会不会忘了锁门呢?还有,老婆不习惯用天然气,以前租房住时用的都是煤气罐,都直接关煤气罐的阀门,用了天然气灶后,老婆好几次天然气灶都忘了关,会不会老婆儿子在家里煤气中毒呢?
诗人跟师姐说了他的担忧,师姐也感觉问题重大,很体贴地建议诗人打电话回去提醒一下。
诗人马上给老婆拨了个电话,一一嘱咐了一遍,老婆已经在家里吃龙虾了,连说知道了知道了。
放下电话,诗人看到师姐脸上那种叫他心里发虚的微笑,恼道:“你狗日的笑什么?”
师姐说:“我是笑你一年不见,就成了个模范家庭妇男了。”
诗人说:“你们乡下人哪里知道在大上海生活的艰辛!”
诗人把自己每天从早上睁开眼到晚上歪在沙发上睡死过去之前的琐事一一列举,师姐说:“好了好了,没人怨你,我理解,可怜的孩子!”
师姐向他溜了一眼,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抿嘴笑,不说话。
诗人最恨师姐这副不阴不阳的表情,叫他心里发毛。这个比他小七八岁的女博士随时一副心如明镜的表情,观音般的淡定和从容,像一泓望不见底的潭水,很少见她有六神无主的时刻,假如哪一天她软弱无助地趴在他肩头痛哭,他会爱死她的。
不知这狗日的这会儿又要拿他的什么开涮,他的一丁点笑话她就要大做文章,开发成经典笑料来涮他,一次次地剥光他的衣服,让他无地自容。当然师姐还是有分寸的,通常会给他留面子,从不在有第三人在场时开他的玩笑。
诗人恼她道:“你狗日的又笑什么?”
师姐诡笑道:“还记得毕业时你的那张小狗照不?”
诗人扑哧笑了,说:“我就知道你狗日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师姐说:“谁给你剃的平头?这么清纯的小平头怎么到了你头上就像个劳改犯?”
诗人说:“不管什么头刚剃出来都难看,就是怕你这狗日的刻薄鬼笑话,我合计着早一周去理发的,但一直忙,直到昨天才挤出了点时间。”
诗人在饭厅明亮的玻璃幕墙上检视了一下自己:黑黄的脸,衬衣领口半敞着,还斜吊了根花领带,上身西服,下身牛仔,牛仔裤一边裤腿还半卷着,一副老农下田劳作的样子。诗人也感觉好笑,不忍再看,叹道:“老了老了!”
师姐眼睛还在他身上溜,诗人恼道:“你狗日的再看,我把你眼睛打爆!”
师姐说:“老肯定是老了些,关键是你越来越邋遢了,你看你哪像个大都市的白领!”
诗人说:“我哪有时间呢!”又把他这一周的杂事排列了一遍,说到半截就让师姐给挥手制止了。
师姐说:“一年不见,你不但成了个家庭妇男,还像个祥林嫂了。”
一提起家庭妇男,诗人又想起他那可爱的傻儿子了,诗人回味说:“我儿子真可爱!这世上我最爱两个人,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你。”
诗人把早上起来和儿子的对话在师姐面前重温了一遍,满口余香。
一切都还是跟以前一样,两个大孩子,戏谑笑谈中一切实际的利害冲突都成了游戏中的场景,一切都是本色表演,没有禁忌,祛除各种浮华伪饰,连模式都一样,一见面,三句话不到就开始唇枪舌剑了。
师姐处处进逼,诗人被动防御。
当然,到了夜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只有在靠身体说话时,在把师姐剥光时,诗人才能完全将师姐掌控于股掌之间,师姐也驯服得像头小绵羊。只有这个时候师姐才是个女人,而他像头斗志昂扬的公牛,勇猛无比。
他开垦了师姐的身体,而师姐诱惑了他的灵魂。
这充分说明了灵魂与身体的二重性。
这说起来有点悖论,有点别扭。他们俩的关系一开始就这么别别扭扭的,通常女人在男人面前的资本是身体,而怎么到了他们两个身上就倒了个个儿,就变成了男人只拥有身体的发言权,而女人则拥有思想的武器和灵魂这个制高点。
师姐常打趣诗人说,他只会用下半身思考,但实际上师姐并不以为头脑生在生殖器上方就可以目空一切,就可以居高傲物。
当力图用身体征服师姐的诗人把汗水一颗颗地滴落在师姐胸脯上时,师姐感慨莫名,身体有时往往比头脑更童真更深刻更有说服力。
师姐似乎由此认识到,她为什么不能爱他而又欲罢不能,他们为什么会难分难舍彼此依恋。他是她的身体,她需要通过他这个真切的身体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他就是她的另一半,他就是她的白天;而她是他的夜晚,他累了,他想敞开身体,排毒释放,在黑夜中新陈代谢,蓄积能量。
师姐和诗人之间的遇合,那是身体和灵魂在寂寞的深渊里的一场相互搏斗和救赎。
在师姐看来,诗人身体力行的一切无不体现着意义和价值,体现着对生命的敬意和爱意。诗人对身体的膜拜和屈服使他更像是一个真人,他无所保留地爱着女人,虽然这种爱的方式有些原始,出于本能。
男人和女人是通过身体互相认识的,有时候身体的沟通比语言更深入更持久。有了身体的交流后,师姐在诗人面前就痞起来了,就不正经了,就原形毕露了。
想到这里,师姐无意识地笑了。
师姐这一笑,又成了白天那个彪悍犀利的师姐,正疲软下来的诗人心里又发毛了,这狗日的,多半又在笑他软蛋了。他算是威猛的了,谁能一辈子不软蛋呢?不过,他一软蛋,师姐就又强势起来了。
床上他是男人,一下床他就成了女人,而师姐则是个男人了。
城市里郁积了越来越多的乡愁。当大量的农民工,当越来越多的农裔诗人涌向城市时,城市公园正日趋田园化,集现代化与田园化于一身。即使乡村衰败得从地理上消失,它的魂也还在,乡村正在日益成为城市的精神元素,这也许就是文化意义上城乡一体化的体现。
诗人单位附近的大公园里,有一大片浓郁的乡村风味的芦苇在河岸边蜿蜒,像油画中的乡村景色,暖色调的温婉、柔媚中调和了些许冷色调的苍凉。诗人周末会带儿子来玩,儿子要去玩那些花钱的游乐场,诗人却想看那片凄婉而又摇曳的芦苇。
诗人陪师姐在大公园的芦苇边漫步,曾经出口成诗、就在两年前还创下了三分钟创作出一首情诗的诗人心里涌动着别样的诗情和柔情,却再也酿不出一句诗来。
城市无限地吞噬着田野,向乡村延展。热爱大上海的诗人突发奇想,想到城市的边上去看看乡村,感受一些乡村气息。趁师姐在上海,请她陪他去浦东最边远的一个小镇看看,据说那里即将被辟为迪斯尼乐园,那个乡镇也即将消失。
诗人想去凭吊,想去寻找家乡小镇的风味。诗人在城市里待久了,年纪也一天天地大了,沾染了些怀旧的都市病。他想今年的公休假哪里也不去,就回家看看。以前他大老远地回去,在家里一个晚上都待不了,就溜到县城找同学喝酒去了,他想以后回去哪里都不去,就陪在老父老母身边说说话,他们年纪也大了,说不定哪天就陪不了了。
从大公园出来,正好看到一辆开往那个郊区小镇的公交,诗人拉师姐上去。坐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一个正在大面积施工的镇上,诗人说他每次看到这个线路的公交都想来这个镇上看看,今天有师姐陪着,终于可以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