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觉不好睡,睡不沉,中途要醒来好几次,不能一觉睡到天亮。冬天的大被子盖在身上总嫌厚了点儿,又没个过渡的。那床被子从师姐上高中那年开始住校时就陪伴在身边,十来年了还一直没换过,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嫌它厚,都感觉燥热难耐。
这十来年的大被子还时常使师姐在半夜醒来时感觉错位,有如穿越了时光隧道,忘记了今夕何夕,要好一会儿才明白得过来。明白过来的感觉让师姐很不爽,她这么个知性美女,竟沦落到了年近三十还无人问津的地步,身心都没个寄托。
夜里师姐做了个梦,梦里那个人始终面目模糊,却温情款款。醒来后师姐也想不起他是谁。在梦里他俯下身来给师姐盖被子,他们就隔着被子相拥了。在梦中相拥的那一刻,师姐安宁得像头驯鹿。爱的感觉是那么生疏而又迷人,浸泡得师姐浑身酥软。
也许那些步入婚姻生活的女人,也都不同程度地拥有过一次婚外恋吧,哪怕是在梦中,在梦中恋爱。女人的一生大抵都是需要与人谈情说爱的,只有恋爱才是她们青春永驻的秘密。而令她们尴尬的是,梦中那个温情相拥、面目模糊的人,却不是自己的丈夫。
阳春三月,S城最迷人的季节,篮球场边上的青草坪上冒出一小簇一小簇的嫩绿。窗明几净的图书馆,一株怒放的白玉兰在窗外如火如荼地把春天演绎。
图书馆里的师姐正在看格非的《人面桃花》。人一近三十精力就跟不上,连看书都累。女人真是经不起岁月,尤其是更年期的女人变化最快,如师姐的母亲,在半年之内就突然衰老得厉害,就像树上的叶子一夜之间就从嫩绿转变为老绿了。
师姐半个小时左右就自己给自己下课,或闭目养神,或在手头凡是能书写的地方信手涂鸦。她一直相信她的涂鸦也是一种白日梦,那些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或头脑一片空白时无意识留下的线条,也是可以用类似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来破译的。
读博后,她对理论联系实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处处都想借用她临时学来的一些理论皮毛去破解以前没有深思过的事情,包括她自己,她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待解的谜。
当然,图书馆里最松软惬意的“课间”休息还是看窗外的风景。她喜欢坐靠窗的位置,在看书的间歇,望着窗外那个明媚的世界发呆。
S城的天气总是那么晴朗,她不止一次在电话里跟她家乡的同学描述过S城的湛蓝,尤其是秋天,透过银杏树疏朗的金黄,天空澄净碧蓝,如一幅水彩画,从此她喜欢上了蓝色。她恨不得成天把自己赤条条地暴露在蓝天下,空气是那么的轻柔,有着江南地区特有的温润,给人以飘飘欲仙的感觉,蓝色在心底里一波一波地荡漾。
每当这时她都如鲠在喉,只恨自己不是个画家,不能把心中蓄满的蓝尽情地泼洒在画板上。或者是个诗人也好,在诉诸语言的过程中,情感得到宣泄,哪怕置身在火车站那样喧闹繁杂的地方,内心也异常安宁,如临圣境。
都说二十来岁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春天,二十来岁的女人是橄榄球,总是被人追着捧着。但二十来岁的女人却想不起春天是什么时候悄然来临的,因为她们自己就春光无限。她们偏要选择鲜花作为背景,在镜头里嫣然一笑。也只有她们才敢和鲜花争奇斗艳,她们才是春天里那道最靓丽的风景线。但只有上了点儿年纪的女人才真正懂得春天,才能够用心体味、加倍疼惜春天。微风送来一丝淡淡的清香,那是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春天正如孔雀开屏,已悄无声息地拉开帷幕。她们屏息静听春天的每一声脚步,留意春天的每一点儿蛛丝马迹。然而那时的天,已经是蓝得叫人心疼,树,绿得叫人心痛,那又是一个叫人心疼心痛的年纪。
算命的说师姐是“老来俏”,那还是十年前,师姐风华正茂,但师姐身边老是有大美女大才女压住她的风头,所以她只好韬光养晦,刻苦修炼内功,把自己酿造成后劲十足的红葡萄酒,浅尝辄止的人当然无法感受那浓烈的醉,师姐只有孤芳自赏,在日记里自己把自己醉倒。
重回校园的师姐,看到身边那一个个青春的脸庞和身影,黯然神伤,感觉自己就像动物园里的孔雀,游人用各种手段逗引它,它都矜持未动,等人去园空后,才寂寞地抖擞开屏,这份过气的美丽已无人欣赏。
十年后师姐才感觉到,也许那算命的老婆子说得对,可能自己就是老来俏的命,她多年隐忍克己、苦苦修炼的内功似乎开始初试锋芒了,比如她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力战群雄,在考博这个高门槛上一举中的。她虽然还没嫁出去,但像她这样三十高龄的老姑娘,也还有诗人那样的男人苍蝇似的黏着。
不过,谁还能“俏”得过年轻时候呢?对一个女人来说,只有青春才是美丽的。师姐唯一不再拥有的,就是青春。不再拥有青春的师姐意识到,也许她就只能做做学问了。可是连做学问都有些来不及,学问也早已不是过去那样越老越香了,理论的更新换代令人眼花缭乱,一向沉闷的学术界也改头换面,成了跟风的时髦女郎。
一看风景就容易走神,思想真是匹野马。图书馆里的师姐定定心,正要收回视线,才发现窗外的白玉兰旁边还站着一株矮小的不知名的花树,枝头间缀满红硕的花朵,热辣辣地张扬着放荡的热情。
按一个已经不太时髦的学术术语来说,那就是一种召唤结构,召唤来的不是风摆杨柳的美少女,却是那日渐被雌化了的变态旷男,在花下黛玉般的伤春痴望。
师姐一眼就认出了在火热的花树下流连张望的“人面”正是诗人。
师姐嘴角滑过一丝诡笑,在桌底下踢了一脚对面坐着的阿美,示意她看窗外。阿美和窗外的诗人对了半天眼神,才认出是诗人来。
诗人指指师姐的背影,挤眉弄眼地示意阿美别出声。阿美灵机一动,迅速地在笔记本背面给诗人画了一幅漫画:粉红的花树下,一个手扶桃花扇、杏眼含春的粉面壮男,支棱着一对招风竖耳,猪拱嘴半张着,嘴角边还挂两串黄色的哈喇子,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女子,手里半倾斜的水杯正不断线地往下滴水,裤腿湿了一大片却毫无知觉。
阿美拿给师姐看,师姐说,这不是人妖吗?阿美说等会儿出去把这幅画送给诗人,又想起在漫画边上题上那首著名的古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在扑哧扑哧压抑不住的爆笑声中,两人遭来周围抗议的目光,只好收拾起书本,自觉地出了图书馆。
阿美还觉得不过瘾,没地方施展她这样经典的人物简笔画,回去要来师姐所有的证件,一律在师姐玉照的香腮边添上一对招风大耳,把师姐最有风韵的古典美人般的樱桃小嘴改成了猪拱嘴。
师姐说,下次这些证件就只好作废了,所有场所都规定了,猪狗不得入内。
其实那天诗人不是来赏花,而是来图书馆外面偷看师姐的。在赶往图书馆的路上,诗人把他那辆刚从二手车市场上淘来的还没来得及充电的电瓶车当自行车使,踩得比电动车还快。在上坡的时候,诗人的整个身子如大鹏展翅般凌空腾越起来了,看那矫健的身姿,完全就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与他那张明显沧桑的脸及他这个父亲级的身份很不协调。
了解诗人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又恋爱了。钱钟书说,老头子谈起恋爱,就像是老房子失了火,没得救。诗人还正当盛年,而且小打小闹的恋爱不断,只是好久没掀起过这样的高潮了,如枯木逢春,来势凶猛,没人能阻挡他心中的洪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难以承受。有了这一次,别的那许多次寻死觅活的恋爱又都不作数了。诗人心中充溢着一种神奇的爱情,这是一种蛮横不近情理的感情,爱情的魔力使人像一头中了邪的困兽,难以驯服。
有一首网络歌曲唱道:恋爱是一种病,是世人皆醒我独醉,是叫人欢喜叫人忧。但没人想真正治愈这种病,因为生这种病自有他的快乐。那是一种整个身心被搅荡的幸福,没有时想它,生病后又痛不可支,难以招架,病愈后又怀念生病的幸福时光。
恋爱是一种病,但要两个人同时患上这种病,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就要缘分了。往往是一个人病入膏肓,而另一个人却全无知觉,并且爱莫能助。
但诗人不这么想,女人是感情的动物,只不过比较慢热,通常和男人不一个步调,尤其是像师姐这种上了点年纪的老姑娘。诗人虽然在追女人方面是快枪手,但不能速战速决的时候,他也有相当的耐心,不会还没把对方点燃就引火自焚,也不会一个人等着这场大火自生自灭,他要把他爱的人点燃,虽然他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让他发烧的那个人安静地在图书馆看书,并且规定不准他跟她同时出现在那个阅览室,别的地方又见不着,诗人熬不住,只好在外面可怜巴巴地偷望,见师姐回眸,才假装别过脸去赏花。
诗人心中涨满了对师姐的爱情。爱情是不治之症,诗人不无痛苦而又幸福地相信,他患上了爱情这种绝症。
诗人一连几天都在一首接一首地为师姐写酸诗,隔两三天都要私下里塞给她一张纸片,有时是报纸的边角,有时是超市账单的背面,有时墨迹间还浸了一小块儿茶渍和酱油,可见是激情驱遣下的即兴之作。
诗人那天憋了一泡尿,激情之下为师姐赋诗一首,去厕所小便时,还在慢慢品味。在排尿的过程中,诗人突然悟到写诗的过程其实就和排泄差不多,都有不吐不快之感。
诗人感觉很爽,也很安宁。安宁是内心诉求的满足,一个好女人就是让男人感受安宁,而不是躁动,躁动就是匮乏。他才发现他原来并不是一个天生就花心的男人,他的花心是因为他没有遇到师姐这样能让他内心安宁的女人,师姐止住了他汹涌的洪水。
诗人为自己这个重大发现而激动不已,又有了写诗的冲动,然而这泡尿憋了老半天,像水管子里的水,老也不见完,也像骆驼撒尿。五一节他带儿子去动物园,正好碰见骆驼撒尿,父子俩在旁边看,想等骆驼撒完尿再走,然而两人腿都站酸了,骆驼那一泡尿还没完没了。儿子没耐心,吵着走了。
诗人正得意地自比骆驼,手机就响起来了,诗人用闲着的那只手去掏手机,一听是师姐打来的。
师姐问他在哪里,诗人随口说在教室。
师姐又问:“是在教室吗,我怎么听见有水声?”
诗人小便了一半,吓得半路上来了个急刹车,把那剩下的半泡尿硬生生地给憋回去了。师姐冰雪聪明,玷污不得的。这是师姐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
师姐问:“那天我看到图书馆外边有个乌龟头一伸一缩的在干吗呀?”
诗人知道师姐说的是那天他在图书馆外面偷看的事,又开始卖骚说:“美人,别这样,俺不是想你嘛。”
师姐说:“谁是你的美人?你这个有妇之夫不守夫道。从明天起我要到教室去上自习,准备英语六级考试,所以你不用到图书馆去找我了。”
诗人说:“那我也去教室上自习。”
师姐说:“你去不去不关我的事,但最好不要跟我在一个教室,免得影响我。”
诗人说:“我只能保证不跟你坐在一起。”
果然,无论师姐去哪个教室,诗人都能找到她,坐在离她两三个课桌的地方。有时师姐来晚了,见教室里坐得满满的,正要走,诗人从里面闪了出来,指指边上一个书包占着的空位,说:“那是给你留着的。”
诗人干脆每天提前去占座位,回头告诉师姐地方,或者到师姐宿舍附近接她。中途,诗人要回家一趟,半个小时左右,又悄悄回来。师姐很多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出去了一趟。
有时,诗人回来时会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送到师姐桌上,或者几块巧克力,或者爆米花。每天品种不同,师姐能感受到座位四周羡慕的目光。
下自习后,诗人还会把自习时灵感癫狂状态下写的诗在路灯下拿给师姐看,有一首诗的题目就叫《让我们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吧!》。
有时诗人有应酬,跟哥们儿喝酒,快下晚自习时,诗人蹬着他的二手电瓶车就像开着宝马一样神气活现地来接师姐,师姐说过很多次不要他接,她想和同学一块儿走走,但诗人不肯,诗人死皮赖脸地跟在后面,弄得同行的女生都不好意思,以后也没人愿意跟师姐一块儿走了。
师姐赌气不坐他的破车,诗人打趣说:“你不坐也好,你体重太大,每带你一次我的车就要断两根钢条,每次接你前,我都要先去修车。”
诗人一说笑话,师姐就忍不住笑,没办法跟他生气。
尽管天天都能见面,一到了傍晚时分,思念还是会和暮色一起降临,完全把诗人给淹没了,诗人就心神不定,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很烦,然后他就一个接一个地给师姐发消息、打电话。有时师姐有事没回,诗人就急红了眼,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猜测师姐是在哪里风流。
但诗人也看不出师姐有多风流,因为诗人发现师姐竟然不会抛媚眼。
师姐心情好的时候,诗人逗她说:“美人,给爷抛个媚眼。”
师姐便故意把眉毛一扬,飞他一眼,一副娇憨的样子。
诗人笑得不能自已,说师姐没有眼珠,媚眼做成了斗鸡眼。以后诗人便开玩笑让师姐给他飞个斗鸡眼。
师姐说:“我正因为有眼无珠才认识了你。”
每天下自习后,师姐都要跑步,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回去后好睡觉。诗人坚持陪跑,线路是从东校门到北校门再穿过情人湖回宿舍。那天正跑到情人湖边,不知怎的没路灯,树影里藏着一对对以各种姿势拥抱在一起的恋人,看得诗人心头起火。
师姐目不斜视,大声叫诗人跟她赛跑,看谁跑得快。才跑了两圈,诗人就累得气喘吁吁,还是没撵上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