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是栖舟。哪怕就这么一叶扁舟，承载不了太多的岁月寒流和生活的大风大浪。然而，却足以安顿我早已疲惫的心灵。“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是此家。”我想，陆游一定是早就发现客居“家船”的妙意了：每一缕银辉，都是生命留下的精美彩照；每一阵清风，都是自然恩赐的激情呼唤；每一袭波澜，都是人生拥有的血脉潮汐……且借这一方清幽，挂成心中的明镜，送走一寸光阴，收获一份悠然，迎来万丈曙色，贮藏百尺恬淡。以生命最小的额度忽略生活的百味杂陈，以生命最大的限度享用人生的美妙时光。既然我没有力量随意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我可以用信心和能力调剂好自己的心境，能让心灵永远安居在精神的家园里，就是人生的智者。不期而遇的月湖泛舟，却驶向了苏子引导的一片光明前景。
落叶
邻居的小院种着一棵柿树，因树龄长，冠形尤为高大，以至好几条粗枝都伸到了我的院内。每年金秋时节，树上缀满了红彤彤的柿子，小灯笼似的，十分惹人喜爱。采摘果子的时候，邻居都会送上一篮子给我们品尝。每当吃着那透红而清甜的柿子，总让我无端地对柿树增添一份情感。多年以来，每当进出家门，几乎都要对它行上几次的注目礼。
一场初秋的夜雨不期而至。早晨起床，天空还布满着阴霾。屋檐下的雨滴伴着零散的雨丝模糊了远方的视野，心想今天是见不着阳光了，情绪不禁有点消沉。低头看看，院落的地面铺上了一层新飘落的柿叶。抬头望望，已摘完果子的柿树显得更加的稀疏和萧条了。剩下的一些深红的叶子在略带寒意的清风中颤动着、摇摆着，像是在告别远去的亲人而不断地挥动依依不舍的手掌，又像是早就分手了的恋人留在时空记忆中的冰冷淡然的吻印。心里又不禁抽搐了几下，不知是为它们的坚守遥寄几分无奈的敬仰，还是为它们的回光返照而心生怜悯和凄凉？在情绪的波动之间，忽地泛涌起林黛玉的《葬花吟》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葬花自是一番柔肠寸断，泪透红浥。而我当然不似她那般多愁善感，也不会如她那样悲天悯人，但此时对同是一种生命的呵护之情却息息相通起来。这曾经伴随柿子的成长与成熟而起到不可替代作用的柿叶，难道就不该有一种完美的生命归宿吗？于是我找来了扫把与土箕，把一张张完整的落叶收拢到一起，再用锄头在墙角掘出一个小坑，独自一人为落叶举行了一次简约的葬礼……一绺微风倏过，又是一张落叶飘来，落在我的头顶上。我轻轻地将它从发丝上取下，指捏叶柄，聚精会神地端详了一番：这是一张柿子般大小的椭圆形叶片，叶面浑厚，深红的叶脉，从叶柄处金箭般网射开去，将淡红的叶肉紧紧地缀在脉骨上，天衣无缝地织就成了一种自然的鲜活物象、一朵季节的灿烂笑靥。虽然叶面上的质感已不再嫩滑，色泽也不再那么的光亮，甚至还显得有些委靡、有点邋遢，但沧桑之中仿佛依然涌动着一种呼之欲出的情感召唤与经年牵挂。一种生命的流程此时正悄无声息地在我的眼前渐次展开……
我想起了它的初春。迎着料峭的春寒，在渐见丰腴的枝条上，拱开寒凝，抖落冰雪，分送出缕缕不绝的春天气息。那是怎样的一种光景啊：柔软的芽胚悄然从粗糙的皮层下探出嫩绿的舌尖，你挤我，我挤你，像袖珍的雏鹅排着长队向着阳光的方向摇摆行进，又像是翡翠的颗粒涂抹在枝条上闪动着无尽的青辉，在晨雾中乳浴，在夕阳下舒展，逗得高飞的百鸟从四面八方俯冲而来，或在树周追逐嬉戏飞个不止，或在枝冠唧唧喳喳叫个不停。那种喧腾的氛围，不禁让我联想到“李家有仙女，奎然异群芳。林中百鸟聚，好唱凤求凰”的热闹场景来。那时的它，向上生长着的全是无限的生机与希望。
我想起了它的盛夏。碧绿欲滴的叶片，撑开如伞的华盖，远着看，像飘落的青云；近着瞧，似绿染的蓬毡。挡住了云雾，挡住了烈日，整个院落被遮蔽成了一个清风习习的清凉世界。就在叶片的烘托与呵护中，柿子也环枝绕梢地开始了探头探脑，在繁枝密叶间，在热风的抚摸中，一天天地圆滚滚、胖乎乎膨胀壮硕起来。有的躲藏在叶片间，“犹抱琵琶半遮面”；有的独立于高枝上，“不待呼唤自出来”。此时的树冠上，树叶的浓绿与果实的淡绿交相辉映，叶片的轻扬与柿子的稳实离即成趣，晨光中共染蓝天，暮霭里同泼水墨。风动出的诗情画意，果真有“画到神情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的无穷况味。那时的它，分送给人的尽是青春的悸动、豪情的喷薄。
我想起了它的金秋。当柿子渐现彤红脸庞的时候，叶子也随着开始了色彩的季节演绎。在天高云淡的秋阳下，每一张叶片像羞涩的少女绯红的脸颊；在玉盘当空的月色中，整树的叶子又如熊熊燃烧的冲天火焰。那红色，不似香山红叶那么的熟透与热烈，也不似南疆的枫叶那样的深沉与婉约，而是一种自由的红、自在的红、滋润的红，一种“内含之蕴藉，品格之高洁”的湿地丹顶红。望上一眼，就让人仿佛在夜行中有了火炬的引领，听到了黎明的呼唤。那时的它，给人的是成熟的魅力、收获的喜悦、诗情的飞扬。
当我还沉醉在它的岁月怀想之中时，又一张红叶从空中飘落到地上。我想，作为乔木的落叶，滋长凋零是机理使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但作为时序的落叶，是否蕴涵着某种值得思索与探究的内涵呢？如果真有，从这些飘落的红叶中，我又能得到怎样的启示呢？当我再次俯身拾起一张新的落叶时，终于拾起了一串既近还远的朦胧感知。
落叶是季节的名片。这张名片写满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无限玄机。《吕氏春秋.察今》中说：“故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两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开始了季节的推移源自于天体作用的深入探究。到了西汉初年，《淮南子.说山训》观察更是细致入微，得出了“尝一脔①肉，知一镬②之味；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的推断。而到了唐代，有人索性用诗句一言以蔽之：“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这些精辟的见解，与佛典《华业经》中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玄语可谓不谋而合。这些经典名言，从不同的角度阐明同一个道理：即对自然界中的任何事物的观察，都可以由小见大，由表及里，由现象到本质，由局部的变化而推知整体的发展趋势。正所谓“见一叶飘零而知秋，看一枝勃发而晓春”的一种自然现象更替与变化规律。由此，可以得到这样的启迪：一张落叶，就是一个信号，也是季节变换的一张名片。只要我们读懂了，就能破解自然界中的许多密码，也就能让我们自觉地遵循自然规律，凡事逆势而息，顺势而为。果能这样，落叶这张名片，就会成为人类走向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通行证。
落叶是生命的涅槃。在远古，有个“凤凰涅槃”的传说：凤凰是人世间幸福的使者，每隔五百年，它就要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生命的勇敢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人世间的祥和与幸福。正是由于凤凰的无私无畏，才换得了烈火中的重生。所以，佛经在《涅槃无名论》中说：“无名者说，达到一定境界的人必有空寂灵昧的体验，体验到空境，就不会在意世界万象的事物。万物由我心流出，执万物与我合一……”凤凰正是因为达到了一种“空境”，达到了“执万物与我合一”的境界，所以，在肉体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轮回之后，才获得了更美好的躯体重生。作为植物的落叶，我想也一定是具备了动物的灵性与意识境界：在完成了季节赋予的使命之后，为了减轻母树的负担，也为了新叶在来年的春天能够繁茂生长，它们选择了离弃、选择了飘零，更选择了牺牲、选择了隐没。每当时令到来的时候，就不断地上演着“涅槃”的悲壮。不仅具有凤凰的无私与勇敢，又极具圣人的睿智与通达：“勘玄机于先兆，隐未来于变化，将东南西北上下六合统摄一心，过去未来同成一体，穷本极末……”落叶的选择，为我们破解了一道自然界的哲学命题：“涅槃”的实质，就是进而不前，退而不后，无始无终，终始不在其间。由此，作为充满智慧的人类，应该从中获得一些感悟：万物与我没有本质的差别，我与万物实质一样，物与我玄妙会通，无极才是任何事物的最后归宿。
落叶是无形的永生。每一张落叶，都有阴阳两面。道教在“万物生成”理论枫中指出：阴阳合而万物生。在自然界中，正是因了阴阳分而有落叶的纷纷飘落，叶又因阴阳合才有新叶的生生不息、周而复始、永无止境。每一张落叶，都在自然渐中生长。“清扬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天地生成，万物随发。落红在生长时期，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光华，与日月同在，其貌自华，生为永久，殁亦永恒。每一张落叶，都是一幅孤品。道教说“物各有道”，叶子长有左右，落有先后，但绝没有两张完全相同的形状。即便形式上终要消隐，然而形状上却是绝版。所以，每一张落叶，无论有形无形，在大自然中注定都是唯一。而“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圆不中规，方不中矩，大浑而如一”。也正因其各自的唯一，注定要走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无极之路。因此，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落叶是无形的永生。
是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柿树下，掰着手指数着落叶：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落入眼中又重现。
注：①脔：细小的肉。
②镬：古代的大锅。
相约金秋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唐朝天空的一轮圆月，把诗人王建引进了入骨相思的境地同时，也把读者带进了一个月明人远、思深情长的意境之中，把以月圆为主要标志的金秋季节奉献给了一千多年来天下所有挚爱秋风、秋色、秋实和秋光的人们。
其实，秋天何止只有明月惹人相思，自从人类学会了用文字表达情感以来，秋天就一直是辛勤耕耘者心中永远的希望和文人骚客硕果累累的精神家园。虽然只占四分之一的年轮，却不知让世间多少匆匆过客寻到了休憩的驿站和灵魂的归宿。
秋天是漫动的画。当你打开门扉，扑面而来的是凉爽的秋风——“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唐.岑参）；当你举目四望，连绵起伏的是山峦的秋色——“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唐.王勃）；当你抬眼远眺，万里无云的是高远的秋空——“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唐.刘禹锡）；当你低头俯瞰，蜿蜒逶迤的是碧蓝的秋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唐.王勃）；当你放眼田野，一望无际的是金黄的秋实——“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毛泽东）……在这一幅幅斑斓的画页面前，所有沉醉于秋景的人们，都将成为画中之画。
秋天是抒怀的诗。一缕清风，几片落叶，就能让无数的诗人墨客心旌摇荡，胸襟豪纵。你看，爱国诗人屈原唱着《九歌.湘夫人》走来了：“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把思念湘君夫人的那种驰神遥望，祈之不来，盼而不见的惆怅心情淋漓尽致倾吐而出。一代圣君汉武帝刘彻来了，唱着《秋风辞》高亢的音调：“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眼下是楼船歌舞盛宴的热闹场景，可人生苦短，这飘香的秋菊、心中的佳人又能与之相守几时、相依几度呢？一声浩叹，叹出了人间多少绵绵不绝的真挚情感。一生桀骜不驯的李太白也慷慨激昂地唱着他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走来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时光若白驹过隙，现实怀才不遇，何不醉酒高楼，心随雁飞而远离凡尘宿怨。诗仙不仅这样做了，而且还教会了正挣扎于理想与现实之中的无数梦中人如何摆脱困境。就连一生郁郁寡欢的杜甫也放开歌喉唱起了《晚秋长沙蔡五侍御饮筵送殷六参军归澧州觐省》的得意诗作：“佳士欣相识，慈颜望枫远游。甘从投辖饮，肯作置书邮。高鸟黄云暮，寒蝉碧树秋。湖南冬不雪，吾病叶得淹留。”把自己颠沛流离之中与佳士秋游而暂得秋兴的兴会之情娓娓道来，一渐吐为快——无数的诗家词客就这样把秋天当做宣纸，把情感当成笔墨，源源不断红地倾吐和抒发着心中的喜怒哀乐，让每一个秋天都充满了诗的神韵，歌的旋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