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文笔”,题目似乎有点突兀,为什么偏偏要谈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草莽皇帝的文笔呢?
朱元璋出生在贫苦的农家,只在幼年时上过短暂的私塾,识得几个字。然而从他打天下、治天下的经历来看,又不像一个文盲,一生勤奋好学,广泛涉猎经史、兵法,颇能舞文弄墨。但是要研究他的文笔,仍然有点困难。他的《御制文集》洋洋二十卷,绝大部分是出于御用文人之手的官样文章,从中看不出他的文笔究竟如何。前几年出版的《全明文》,卷首连篇累牍全是朱元璋的文章,编者显然上了《御制文集》的当了,真正出于朱元璋手笔的寥寥无几,实在当不得真。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此人没有什么文化,却喜欢写点东西,胆子很大,不怕出洋相。现在还可以看到他的一些手迹,是给部下的信函或便笺,文笔自然,不加修饰,如同当面讲话一般,而且毛笔字写得也还可以。此外可以考证断定,出于他的手笔的文章还有一些,最值得一提的,莫过于《皇陵碑》了。
十七岁那年,淮北大旱,继以瘟疫,父母兄长相继过世,他到於皇寺(“於”字当地人读作“乌”)当小和尚。於皇寺后来改名为皇觉寺,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改名为龙兴寺,位于凤阳城北。民间饥荒,庙里和尚也无以为生,朱元璋有两年时间一直四处游方,美其名曰“化缘”,实际上是叫花,也就是乞讨。
二十一岁的朱元璋回到皇觉寺后,当地的红巾军起义已经热火朝天。小时候的放牛伙伴汤和,从红巾军那里写信劝他参军。朱元璋犹豫不决之际,有人告诉他,前天那封信已走漏风声。何去何从,朱元璋束手无策,只得向菩萨卜卦求签,签文示意他:逃跑与留守都有危险,不妨“就凶”(投奔红巾军),才是唯一出路。二十六年后,当了皇帝的他,亲笔书写了《皇陵碑》的碑文,回忆这段往事,如此写道:
友人寄书,云及趋降。既忧且惧,无可筹详。旁有觉者,将欲声扬。当此之际,逼迫而无已,试与知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罪,亦奋臂而相戕?知我者为我画计,且默祷以阴阳。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祥。神乃阴阴乎有警,其气郁郁乎洋洋。卜逃卜守则不吉,将就凶而不妨。
尔后写到他招兵买马,扩大队伍,“倡农夫以入伍,事业是匡。不逾月而众集,赤帜蔽野而盈冈。率度清流,戍守滁阳”。笔锋一转,写了一段思念亲人的话语,似乎是把亲人的状况告诉地下的父母:
思亲询旧,终日慨慷。知仲姐已逝,独存驸马与甥双。驸马引儿来我栖,外甥见舅如见娘。此时孟嫂亦有知,携儿挈女皆从傍。次兄已没又数载,独遗寡妇野持筐。因兵南北,生计忙忙。一时会聚如再生,牵衣诉昔以难当。于是家有眷属,外练兵纲。群雄并驱,饮食不遑。
最后写到他平定天下,“倚金陵而定鼎,托虎踞而仪凤凰”,于是整修皇陵,“惟劬劳罔极之恩难报,勒石铭于皇堂。世世承运而务德,必仿佛于殷商。泪笔以述难,谕嗣以抚昌。稽首再拜,愿时时而来飨”。
这是一篇颇有特色的碑文,一千多字的文章,回顾他的家史,人亡家破以后,无以为生,邻居汪大娘母子把他送入於皇寺,尔后投奔红巾军,直到平定群雄,在南京称帝的全过程。词语鄙俚粗俗,不加粉饰,气势不凡,绝非手下那班文士可以代劳。自学成才的朱元璋果然出手不凡,先前由翰林侍讲学士危素起草的碑文,朱元璋很不满意。他在碑文的引言中说:“洪武十一年夏四月,命江阴侯吴良督工新造皇堂。予时秉鉴窥形,但见苍颜皓首,忽思往日之艰辛。况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特述艰难,明昌运,俾世代见之。”夏燮《明通鉴》洪武十一年四月条,引用上述朱元璋的话,特地加了一句:“乃自制碑文,命(吴)良督工刻之。”明确指出碑文是朱元璋亲笔撰写的。他还在“考异”中征引郎氏《七修类稿》、徐氏《典汇》的相关记载,来证明“自制碑文”这一论点。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把危素与朱元璋的碑文加以比较,说:“对读起来,廷臣们的代述,却是如何粉饰得不自然!他们要代他粉饰,却反失去他的本色了。”说得真好,御用文人代笔的话,肯定要粉饰的是,朱元璋是走投无路,用求签的方式向神灵请示之后,才决定走上造反之路的,显得觉悟很不高。
他的其他诗文,名声虽不及《皇陵碑》大,也很有特色,不妨略举一二。
二十五岁的朱元璋投奔郭子兴,从九夫长升为小军官回到家乡招兵买马,同乡徐达、周德兴、费聚、陆仲亨等这些淮西人,成了他的基本班底,以后又来了谋士李善长,他的势力愈来愈大,在群雄纷争中脱颖而出。在渡江之前,有一个名叫田兴的谋士,很得朱元璋的信任,二人私交情同手足。田兴是一个淡泊名利的雅士,眼见朱元璋步步胜利,便急流勇退,悠然告别,浪迹江湖。朱元璋当上皇帝的第三年,想起了这位朋友,写了一封很动感情的信,劝他出山。信中这样写道:
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未知云游何处,何尝暂时忘也。近闻打虎留江北,为之喜不可抑。两次招请,更不得以勉强相屈……昔者龙凤之僭,兄长劝我自为计,又复辛苦跋涉,参谋行军。一旦金陵下,告(常)遇春曰:“大业已定,天下有主,从此浪迹江湖,安享太平之福,不复再来多事矣。”我固以为戏言,不意真绝迹也……三年在此位,访求山林贤人,日不暇给。兄长移家南来,离京甚近,非但逼我,且又拒我。昨由去使传信,令人闻之汗下。虽然,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者,不同父母,甚于手足,昔之忧患与今之安乐,所处各当其事,而平生交谊,不为时势变也。皇帝自是皇帝,元璋自是元璋,元璋不过偶然作皇帝,并非作皇帝便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本来我有兄长,并非作皇帝便视兄长如臣民也。愿念兄弟之情,莫问君臣之礼。至于明朝事业,兄长能助则助之,否则,听其自便。只叙兄弟之情,断不谈国家之事。美不美,江中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再不过江,不是脚色。
这封信并非御用文人或秘书代笔,而是朱元璋自己亲笔所写,它的确证就是他自己在信中特地说明的:“文臣好弄笔墨,所拟词意,不能尽人心中所欲言,特自作书,略表一二,愿兄长听之。”没有虚伪的客套,也没有“礼贤下士”的陈词滥调,这种“尽人心中所欲言”的真情实意,捉刀代笔者是写不出来的。文采再好的御用文人,绝无胆量如此直白地写出这样的句子:“元璋不过偶然作皇帝,并非作皇帝便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一旦龙颜大怒,是要掉脑袋的。信的末尾两句“再不过江,不是脚色”,露出了皇帝的霸气,与前面的口气——“兄长能助则助之,否则,听其自便”,判然两人,毕竟“作皇帝便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
在戎马倥偬之中,朱元璋亲笔书写了不少公文、手令,风格独特,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口语体。他的部下看到这些公文、手令,就好像当面听他用凤阳口音讲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