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家,他见到了杨时的来信。杨时在信中说,太学里的生活正常,学友对新学还不时有人说闲话。游酢看完信想了想,最后把信藏进自己的书箱里。
突然,堂兄游醇进门来,问道:“最近读什么书呢?”游酢回答:“读《南华经》、《春秋》呀。”游醇在床前的凳子坐下,讲道:“老弟,不是为哥的说你,到山里我以为你会专心攻读经书,又读《南华经》,那庄子的书虚幻得很,朝廷又没有考试,读它何用,快放到一边,等以后考中了进士再读不迟。”游酢答道:“哥,读书是为了增长知识,哪有不考试的就不读的道理?”游醇说:“你中庄子的毒太深了。”游酢笑着,拱手说道:“哥,祝你早日雁塔题名。”游醇说:“你爸、妈在替你的婚事头疼呢,还是结了婚成家立业了再说。”游酢回答道:“哥,我还年轻,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嘛。”游醇站起来,又说道:“你呀,现在是以石为屋,以书为妻了,难道等到胡须垂地才听得进话?头脑要好好清醒、清醒。”说完走了。
这天晚上,他在家里过夜。他躺在床上,想起母亲关切的询问和吃着母亲做的可口饭菜,体会到家庭的温暖。可是,他一联想到京城的繁华和将来的前途,强烈的事业心又一次涌动,在脑海里翻滚。
第二天,游酢又回到山中继续读书。
一个雨天,老猎人又经过石屋来找游酢闲谈。坐了一会儿,老猎人问道:“你读了这么多书,讲一个故事听听吧。”游酢回答道:“好的。”于是,游酢讲了《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的故事。老人听了说:“这故事也有点意思。”游酢听了笑了笑,说道:“庄子他主张人在天地之间要顺其自然,不能伤害生命,像你这样的猎人经常杀生,他是最反对的。”老人听了,捋着花白的胡须笑了笑,说道:“你们读书人将来可以当官,不愁吃穿;我听他说,吃什么?我知道杀生不是好事,可是我家三代以此谋生,没有别的出路呀!”游酢说道:“天下三百六十行,只要肯去思考总会有路子的,何必一定要打猎杀生呢?不杀生,多积德,说不定以后你的子孙也能够很有出息。”老人听到这里,说道:“相公,你说得有理呀,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吧。”说着,起身走了。游酢送出洞口,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叹道:“人之性本善啊。爱物之心,人皆有之。可是,社会不公平,造成有的人不得不像猎人一样打杀为生……”
几天后,游酢又一次回家看望父母。路过村里时,有几个妇女坐在一起纳鞋,远远看见他就喋喋不休地飞短流长。游酢走近时,她们鸦雀无声,他一过身,那些女的又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
“人啊,像他那样的就苦啦,读书读傻了,家里不住,跑到山里去住。”
“都快三十岁了吧,书没有读成,也没有立个家,成天像疯子一样,不是出去游荡,就是当书呆子,村里跟他上下年龄的,孩子都会砍柴干活了。”
“咱们乡里如花似玉的姑娘多的是,他却不要。说不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人家一心想着中进士,怎么能够急呢?”
“各人的命不同,有的人出仕得迟。”
游酢听到,当作没有发生的一样,也不放在心上:乡村的人这种现象司空见惯了。
他觉得人生除了要用丰富的知识充实自己,也应该去附近走走,放松放松。从此,他每一天去攀岩崖,去小溪边洗脸、濯足,有时也折一枝山花嗅一嗅。
盛夏里,当菇鸟“乌焉”、“乌焉”叫过之后,老天下起了几场大雨。山上的阔叶树林里,蘑菇长了出来。游酢知道,山中的菇大多可以吃,可是回忆起一件往事:十多年前年,村里有个少年朋友的一家因吃了有毒的菇全家中了毒,其中,那个少年朋友中毒身亡。因此,他不去采。可是,乡村中的大多的农户都缺粮食,每年到了三月就要靠杂粮和野菜度日,虽然吃菇可能会中毒,但是长菇的这个时节山下附近的村民男男女女照样陆续有人上山采菇充饥。不过,人们来得很早,几乎三更过后便有人来到山中,等到天色有一点蒙蒙亮就抢着采菇。他们回家有早有迟,下山的时候都可以看见那个巨大的石屋搭有一个草寮。游酢也知道采菇人们的过往,有时半夜里可以听到人们经过时的说话声。
一天晌午,游酢正在专心地看书,忽然听到有人问:“屋里有人吗?”他急忙起身应道:“有,进来吧。”可是许久没有动静,他奇怪地走出门一看,原来面前站着三、四个衣着简朴的姑娘,她们都有一个菇篓,有的肩挎着,有的放在手上提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穿灰色衣服、身材修长姑娘,长得标致,她大方地说:“大哥,不好意思,我们路过这里讨一口水喝。”游酢答道:“没有事,屋里茶瓮里有,你们自个去喝。”他闪到一边,伸开手臂说道:“进去吧。”问话的姑娘放下菇篓,大方地第一个迈进屋去,后面的姑娘也放下菇篓腼腆地朝他一瞥,跟着进去了。游酢扫了一眼姑娘们的菇篓,有红菇,也有杂菇,心想:自己在山中住着,怎么不懂得去采一些来吃呢。他弯腰从篓里拿起一个像微微张开小伞似的红菇,见那菇脚短,面红底蓝,知道那菇是真红菇。乡村人把刚刚张开的小菇叫菇豆,完全张开的叫菇。他把菇豆放在掌心上轻轻托着,细致地端详,接着往鼻子嗅一嗅,有一股清香,说道:“好香啊”,姑娘们嘻嘻哈哈地出来了,问话的姑娘又问道:“大哥,你住在这里做什么呢?”游酢答道:“读书啊。”姑娘们一齐笑了,笑声那么的脆亮,听起来比百灵鸟还优美。这时,他才发现眼前的这些山村姑娘比起京城的美多了。她们虽然衣着简朴,可是那一张张充满青春朝气的脸庞,犹如一朵朵出水的芙蓉,有着天然的美韵。临走时,还是那位问话的姑娘说道:“放一点红菇给你煮汤吧。”游酢不好意思地答道:“不用、不用。我天天住在这里,要吃方便得很。”说着要把那个菇放回去,她说道:“大哥,谢谢你的茶。那个菇你就留着,我们走了。”她们很快离开了石屋,但是还一个劲地笑着。他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听着她们那银铃般的笑声,心里掠过一阵欣悦:世界竟然有这么的美妙的声音。他叹了一声:“还是山村的姑娘才真正美。”便回屋里读书去了。
这一段时间,他选读了《国语》、《战国策》的精华部分,得到了新的收获。
炎炎暑夏在寂寞的攻读中悄然地逝去,清凉的秋风微微地飘来淡淡的木樨花香。风雨吹打过半年多,山中的花草树木,已经渐渐地枯萎,岩崖上、羊肠小道边、潺潺流水的溪涧随处可见飘零的落叶;日月星辰依旧每日升沉出没,候鸟的鸣叫声换了一拨又一拨,游酢在无声的静读中,乌黑的头发里吸进了大山清新的空气和许多知识的乳汁与营养,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深邃多了,像一潭闪烁着太阳光辉的潭水,明亮照人。
一天,他越过山冈,爬过山巅,翻下另一个山坡,看见一片竹林深处的山坳里,听到一阵鸡鸣声。哦,这里竟然也有一户人家居住,心情无比兴奋。可是,他没有继续前去,想到:不要打搅别人吧,让人家保持应有的清静。
丽日中天,秋高气爽。他登上山巅,昂首挺胸,伫目远眺,清凉的秋风拂动他的头发和衣角,麻雀在低矮的灌丛上唧唧地欢跳,也有数不尽的鸟儿们在森林间穿飞着,鸣叫着,晴空上苍鹰高高地盘旋着,在寻找可捕获的猎物,北面的天边有一群大雁正飞来,它们排着队列忽而“人字”行,忽而“一字”行,飞翔着、欢叫着……望着眼前的情景,联想起庄子的《逍遥游》一文所讲到鲲鹏扶摇而上欲飞九万里,而蜩与学鸠、斥鹌之类则讥笑,游酢想到:森林像社会,林大鸟多;社会也像森林,人多事杂,自己是做在低处过着安逸生活的麻雀,还是做在苍天翱翔的大雁?回到石屋旁,走过山中的小溪,他蹲下腰一连掬了一捧水解渴,一股清甜甘冽的泉流灌入体内,顿然精神振作,不经意地发现水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嘴上的胡子已经好长了,原来白皙的脸面也变成了古铜色。回想在山中过来的时光,他微微一笑了之。
有一天上午,一只山麂气喘吁吁跑到石屋来,见到游酢它就双膝跪下,连叫三声。游酢觉得奇怪,走出石屋一看,对面的山坡有一个老猎人正在追来,他立刻将山麂抱回到石屋,放到床上用被子盖好。老猎人站在对面喊:“游相公,你看见一只山麂了吗?”游酢听了走出石屋回答说:“有啊,它从北面跑去了。”老猎人信以为真,朝北面追去。游酢回到石屋揭开被子,抱起山麂走出石屋,对它说:“老猎人朝北面去了,你按原路回去吧。”山麂叫了两声,飞一般跑了。
几天之后,老猎人又经过那里,见了游酢说道:“那天你骗我,山麂根本不是往北跑。”游酢将山麂跪下求他的事情如实地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叔公,你说我能够忍心不救它吗?”老猎人听了,点头说道:“看来这只麂很有灵性,我不但不怪你,今后见到它也不打。”游酢连忙拱手说:“叔公,我代它谢谢你了。”老猎人说:“游相公,你为人慈善,将来一定能够成大事。”游酢说道:“叔公,你还欠我一个故事呢?”老猎人想起来了,笑着应道:“现在补还给你。”他讲道;“有一家姓邓的员外,有三个儿子,一个当官,一个做生意,一个种田,也可以说是了不起的人家。邓员外看不起种田的儿子,人家一提起,他就说:‘别提那个没出息的家伙!’隔壁住着一户姓吴,好几代都是单传又很穷,住的是茅草房。这两家都有一个儿子年龄差不多,吴家的孩子更小,名叫石头。我也是穷人家,住在离他们一里外的山边。听说,有一回邓员外小孙子跑来跟石头玩,员外的老婆见了,喊道:‘孙子,回去,跟穷鬼玩,人都倒霉八辈子。’石头的母亲正在晾衣衫,听见了很不是滋味,不服气地回答道:‘大嫂,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大溪的水有曲有直呢。’员外的老婆听了,答道:‘你等到日头从西边出来吧。’拉起孙子回家了。十几年后,员外的儿子,当官的贪赃枉法,犯了大罪被朝廷杀了头,做生意的那个儿子,一家在一次出外时翻船全死了,只有种田的那个为员外老两口养老送终。而石头当了官,有了五个儿子。听说,石头告诫自己的儿子和家人,子孙世代要记住,世间的风水是轮流转的,财富再多,官位再大,文化再高,人丁再盛,都有可能会变化的,任何时候不可骄,不可看不起别人,更不能逞强欺凌人……”游酢听了,说道:“叔公又讲了个好故事,太谢谢你了。”老猎人说道:“有啥好谢呢,希望你将来有出息时,不论当官还是做人能够有尺寸,子孙才会万代兴盛。我得走了。”
送走老猎人,游酢回味着叔公所讲的故事,想到这位老猎人的两个故事讲得好啊,他无疑给我上了两堂意义深远的人生课程。我今后的人生旅途中,一定要走得正,站得稳,做一个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人!
过了一段时间,老猎人又一次来到石屋,游酢问道:“叔公,今天又来打猎啊?”招呼他进屋喝茶。老猎人笑了笑,回答说:“不是。自从那一次听了你那只山麂的事情,我想动物那么有灵性,自己杀生太多终究不好,于是金盆洗手不再打猎,改为采草药了。”游酢听了称赞道:“叔公,你这一改好啊,采草药能够为人治病救人,是在积德。”老猎人喝了一碗茶,说道:“是啊,人确实要积一点德的。孩子,算来你的书已经读差不多,该到大地方去走一走啦。”游酢答道:“是啊,我也这么想。”老猎人问道:“你还没成家吧?”游酢点点头,老猎人看了他一眼,正经地说道:“你这个后生,善良、厚道、有志气。我有个孙女比你小两三岁,论年龄差不多。如果不嫌弃,我们就做亲戚。”游酢迟疑了一下,答道:“这事情——”老猎人见情立刻说:“我是提一提,可以考虑一下,以后再答复。我们谈点别的。”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老猎人才离开。老人走后,游酢才想起自己太粗心了,还没问他是哪里人、姓啥呢?
九月,天气冷了下来,游酢便收拾了铺盖回家住。
游酢回家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