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从细凤的怀里夺过孩子还要往外走,被妹妹死死拉住胳膊。兄妹俩的喊叫声惊动了他们的父亲——蛇族长。他走进屋,对阿龙说:“既然这孩子扔了两次都没死,我看也许是天意,你就把他留下吧。不过,细凤得去干活,你替他坐月子。”
阿龙头上围上了破布,躺在被子里装“产翁”,细凤则下地给阿龙端水喂饭。族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来给阿龙“道喜”。阿龙装出弱不禁风的样子,朝来道喜的人点头微笑。
晚上,阿龙饿虎扑食一般地一次次把细凤压到身下。细凤却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怕压到他。
天一亮,细凤挣扎着起床,打柴提水,点火做饭,时时感到头晕目眩。
孩子“满月”了,阿龙起了床,细凤却一头栽倒在地。阿龙焦急地喊:“细凤!细凤!”细凤脸色苍白,嘴唇青紫。
阿龙的妹妹阿彩跑进来,俯在细凤身边,轻轻地叫着:“嫂子,嫂子。”
细凤的脸色突然变得通红,还不时剧烈地咳嗽。阿彩用手摸了摸嫂子的额头,惊呼:“怎么这么烫啊?”
阿龙也过来摸了一下妻子的额头,说:“一定是受风寒了!”
阿彩埋怨阿龙:“你也太狠心了!哪有刚生完孩子就让人下地的!”
阿龙满脸委屈地辩解:“这怎么能赖我呢?这是咱们族里的规矩呀!”
阿彩说:“什么规矩!还不快去请巫师来!”
屋外传来阿龙的父亲——蛇族长不满的咳嗽声。
阿龙和阿彩不再说话。阿龙悄悄溜了出去。阿彩则把布沾湿,搭在嫂子滚烫的额头上。
不一会儿,巫师来了,开始敲着手鼓,嘴里念念有词,在屋里作法。细凤睁开了眼睛。阿龙惊呼:“醒了!醒了!”
巫师擦擦额头上的汗,对阿龙说:“好了,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我该走了。”
阿龙送巫师出了门。
阿彩闯进来,俯到嫂子身边,问:“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细凤轻声地叫:“孩子,我的孩子呢?”
阿彩赶紧把孩子抱到嫂子身边。
细凤用手抚摸着孩子的脸,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阿彩也眼含泪水,安慰细凤:“别难过,巫师作了法,你就会好的!”
细凤盯着阿彩,吃力地说:“我……恐怕不行了。我死了以后,孩子……就交给你了!”
阿彩大声说:“不会的!不会的!”
细凤说:“让我给孩子再喂一次奶吧。”
阿龙的妹妹把孩子抱过去,帮助细凤解开衣襟。孩子使劲吸吮着细凤的乳头,却吃不出一滴奶,转过头,大哭起来。
细凤头一歪,在孩子的哭声中闭上了眼睛。
阿彩扑到嫂子身上,大哭起来。
阿龙也闯进屋,大叫:“细凤!细凤!”
孩子在阿彩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长大。当孩子会叫“妈妈”的时候,就张着两只小手,要阿彩抱。阿彩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亲着他的脸蛋,眼里涌出了泪水。
当孩子刚学会走路时,见阿龙走过来,阿彩对孩子说:“去,叫爸爸!”
孩子又张着两只小手,蹒跚地扑向阿龙,叫着:“爸爸!”
阿龙却烦躁地把孩子推倒在地,说:“滚!你这个孽种!”
孩子大哭起来。阿彩急忙跑过去,扶起孩子,一边拍打着孩子身上的土,一边责怪哥哥:“你干什么你,孩子有什么罪过!”
阿龙头也不回地走了。每夜,在阿龙家,都是阿彩轻轻地哼着小曲,用手拍着孩子的背,哄孩子睡觉。为了这个孩子,阿彩顾不上自己的终身大事,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仍然是孤身一人。等孩子长到了13岁的时候,族里为他举行了成丁礼,给他取名“小龙”。
阿龙和阿彩都参加了他的成丁礼。
仪式进行完毕,族长指着阿龙,对小龙说:“这是你爸爸。”
小龙却扭过脸,一声不吭。阿龙气哼哼地扭头就走。
阿彩走到小龙身边,和风细雨地说:“孩子,他是你爸爸,你为什么不叫呢?”
小龙说:“他不是我爸爸,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
阿彩无奈地叹了口气。
晚上,阿彩为小龙铺好床,转身要走。小龙不高兴地说:“妈妈,你为什么不陪我睡?”
阿彩说:“好孩子,妈妈不是跟你说过吗?从今天起,你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不能再跟妈妈睡了。”
小龙说:“那我宁愿不长大。”
阿彩嗔怪地说:“傻孩子!”
这时,阿龙走进来,小龙赶紧坐起身,怯怯地看着阿龙。阿龙没有理他们,拿了把木锸,又走了出去。
小龙问:“妈妈,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阿彩说:“瞎说!爸爸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
小龙问:“那为什么别人说我不是他的孩子?”
阿彩气愤地说:“他们瞎说!”
小龙又怯生生地说:“还有人说,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早就死了。”阿彩沉默了。
小龙央求道:“妈妈,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彩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走出了小龙的房间。
第二天清晨,阿彩走进屋里,没有看到小龙,她焦急地走到院子里喊着:“小龙!小龙!”
阿龙从旁边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来,问:“怎么了?”
阿彩说:“小龙不见了!”
阿龙说:“不见就不见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阿彩说:“你这个人也太狠心了,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要!”
阿龙说:“谁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儿子。”
阿彩没理哥哥,转身出了院子,四处喊着:“小龙!小龙!”可却听不到回答。
直到晚上,阿彩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自家的小院。
阿龙迎上去,看了她一眼,问:“找到没有?”
妹妹疲惫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阿龙沉默了片刻,说:“也好,这样你就不用整天照顾他了。你也不小了,该想想自己的事了。”
阿彩却放声大哭起来。
因为人口增加,鸟氏族不得不大肆砍伐森林,开荒种地。木材被用来盖起了一栋又一栋干阑式房屋。
烧荒引起了森林大火,大片森林被焚毁,浓烟烈火弥漫天地。
傍晚,雷声隆隆,暴雨骤至。大雨浇灭了大火,但却下得没完没了。山涧里,溪流暴涨。一片片新开垦的耕地被冲毁。雨水裹着黄土变成一道道泥流。泥流又裹着一块块巨大的山石形成泥石流。泥石流开始造成山体滑坡。建在山坡上的一栋栋房屋被毁。鸟氏族的人们惊叫着四散逃命。逃难的人群被泥石流吞没,连族长也未能幸免,而洪水还在奔腾向前。
因为无法下地耕作,阿龙和阿彩只得冒雨摘取院子里葫芦架上的葫芦。
阿龙抬头望了望天,对妹妹说:“咱们得赶紧把葫芦摘完,再做成腰舟。”
妹妹点点头,动作更快了。
兄妹俩在家里把一个个葫芦用牛皮绳连接起来,做成两个像救生圈一样的腰舟,然后各回各屋去睡觉,把腰舟挂在了墙上。
半夜,一阵隆隆的巨响把阿龙从睡梦中惊醒。他起身想出门查看,突然一股洪水扑面而来。阿龙被洪水冲倒在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腰舟。腰舟被洪水从墙上打落,阿龙眼急手快抓住腰舟,迅速套在腰间。茅屋被冲垮,阿龙被卷入洪水中,时隐时现。水面上漂浮着木材、茅草、家畜和人的尸体。阿彩的身影也在洪水中时隐时现。她东张西望在寻找自己的亲人。突然看到了哥哥阿龙的身影,刚要喊“哥哥”,一股洪水迎面而来,把她打入水底。不一会儿,腰舟的浮力又使她浮出水面。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水退了,天上出现了灿烂的阳光和绚丽的彩虹。在一个高岗上,阿龙看到妹妹,大喊着“阿彩”,扔掉腰舟跑了过来。
妹妹也看到阿龙,大喊着“哥哥”,扔掉腰舟,朝哥哥跑来。兄妹俩劫后余生,抱头痛哭。
阿龙绝望地说:“都死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阿彩说:“不是还有我们俩吗?”
阿龙说:“那有什么用?”
哥哥不解其意,迷茫地望着妹妹。
兄妹俩把一些木材和茅草搬到高岗上,开始重建家园。简陋的茅棚搭起来了。妹妹点起了一堆篝火,把捡到的粟粒放进陶罐,加上水,煮起粥来。
阿龙痴痴地望着远方,一声不吭。
粥煮好了,妹妹盛了一碗给哥哥。阿龙端起碗,又放下。妹妹劝哥哥:“别难过了,快喝点粥吧。”阿龙看了妹妹一眼,又端起碗,慢慢地喝起粥来。
第二天天一亮,阿龙就带着干粮出发了,他要去寻找还活着的人。妹妹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天黑了,阿龙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了。妹妹默默地为他盛上一碗粥,端到哥哥面前。阿龙三下五除二喝完了粥,倒头便睡。妹妹又给他盛了一碗粥,等端到哥哥跟前,才发现哥哥已经睡着了。妹妹只好自己慢慢地喝起粥来。
这天,阿龙像往常一样,又带着干粮出发了。妹妹依然目送着哥哥远去。一天过去了,哥哥没有回来,妹妹用石刀在一块木板上锯了一个缺口;两天过去了,哥哥还没有回来,妹妹又在木板上锯了一个缺口;三天过去了,哥哥还没有回来,妹开始焦急地爬上山坡,翘首远望;直到第四天傍晚,妹妹在山顶看到了哥哥的身影,挥着手,跳着脚,喊着:“哥哥——”
阿龙低垂着头,走到妹妹面前,一下子栽倒在地。妹妹赶紧把他拖到屋里,放到一个红烧土台上,那就是哥哥的床。阿龙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阿龙在妹妹的悉心照顾下,慢慢醒来。她望着疲惫不堪的哥哥说:“先什么也别说,好好休息吧。”
阿龙死死地盯着妹妹,半天才说:“我不知道走出去有多远,可我没有看到一个活着的人。你说,我们蛇氏族真的要断子绝孙了吗?”
阿彩安慰他:“不要着急,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会有人来这儿的。”
阿龙:“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天了。”
阿彩低下头,没再说话。阿龙犹豫半晌,终于说出了埋在心底的话:“阿彩,现在,蛇氏族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如果我们不结婚……我们的蛇氏族就要灭绝了。所以,我想……”
阿彩一个人坐在山顶上,凝望着远方。直到天黑,才走下山坡,走到阿龙身旁。阿彩面无表情地说:“哥,今天晚上,咱们就……”
阿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看了妹妹半天,突然跪到妹妹面前,痛哭失声。
一轮圆圆的月亮撒下凄凄的冷色。
妹妹抓了一把草木灰抹在脸上,坐到哥哥的床边。
阿龙跪在妹妹面前,半晌才猛地一下把妹妹压在身下。
九个月后,洪水退尽,留下了大片肥沃的淤泥地。白天,阿龙用木棍在松软的田里挖着坑。阿彩挺着个大肚子跟在他身后,往坑里撒着谷种,然后用脚盖上土。
突然,阿彩一脚踩空,倒在地上。
阿龙赶紧扶起妹妹,问:“怎么样?”
阿彩惨笑着摇了摇头。
阿龙用力抱起妹妹,回到家里,把妹妹放在土台的草堆上。
阿彩吃力地说:“你快去烧点水。”
阿龙顺从地抱柴、点火、烧水。
阿彩发出一声声惨叫。
阿龙赶紧跑了过去,手足无措地看着妹妹。
阵痛过后,阿彩安慰阿龙:“不要紧的,我没事。”
阿龙又去烧水。
阿彩又开始了惨叫。
阿龙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再跑过去,而是用手抹了把眼泪。
“啊!”阿彩一声大叫,吓了阿龙一哆嗦。他跑过去一看,见胎儿的头已经露了出来。
阿彩又一声大叫,胎儿随着一股血水冲出产门。
阿龙过去一看,只见一个肉球在地上滚动。
阿龙用手一摸,吓得大叫一声,跑出门去。
阿彩挣扎着爬到肉球跟前,看了一眼,也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原来,肉球上长满了一只只死鱼一样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阿彩睁开眼睛,费力地喊着:“水……水……”但却没有回音。阿彩只得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手扶墙壁,一步一挪地走到火塘边。
火塘里的火已经熄灭。陶罐里的水也已经烧干了。
阿彩只得走出门去,手一离墙,马上摔倒在地。
阿彩在地上艰难地爬行。
爬着爬着,她的头碰到了一个东西,抬头一看,阿龙已吊死在一棵树枝上。
阿彩又昏死过去。
等阿彩再一次醒来后,便挣扎着给自己熬了一锅粟米粥,吃饱后又带上所有的粟米,拄着一根树棍,望一眼那间破茅屋,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荒野中走去,她要去寻找那个早就离家出走的小龙,也是去寻找最后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