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枪声一响,那边村子里有人突然高喊:“土匪来了!土匪来了!快跑啊……”这一声叫喊在村里炸开了锅,村民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孩子的啼哭声,牛羊的嘶喊声,猛烈的狗叫声,夹杂着风声、枪声、火声,响成一片。这个仲夏的夜,真是让人心惊。人们一个个从家里跑出来,有的扶着老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牵着牛驴牲口,顺着窄窄的村道,躲进村后的一片山林里。
蔡家大院高高的围墙,厚重的大门,土匪们想打进去,那还真不是易事。土匪冲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如潮水般就退了下去。“都是一群废物!撤,咱们分头进村子——”土匪头子这下有点顶不住了,命令道。
“这帮强盗要进村抢东西了?我们该怎么办?”听到土匪头子的这番话,院子里的人群慌了神。这帮土匪原本是冲着保长来的,没想到攻不下保长的院子,反倒分头进村抢劫。
蔡七也着急了。他刚才急着去保长家报信,却来不及吩咐家人躲起来,他得回家看看他们是否安好。他跑进家门的那一刻,遇到了三个土匪。土匪进屋后一言不发,动手就搜,就抢,什么都要。蔡七的皮鞋、西装,小孩的毛衣,半袋大米,一头猪,通通抢走。蔡七的小儿子吓得直哭,蔡七夫妇俩敢怒不敢言,四只眼睛盯着他们,等他们走了以后,他妻子才哭出声来:“这日子往后可怎么过呀!”
就在这时,邻居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喊声,那是蔡七寡居的大嫂黄氏!刚才还在安安稳稳睡觉的黄氏,被突然闯进房门的三个土匪掀开了被单。他们端着枪,举着火把,围住了黄氏。她害怕极了,浑身颤抖,不知如何是好。在火光的映照下,黄氏分明看到土匪们用异样的目光,贪婪地望着自己。他们眉横杀气,眼露凶光,唇边带着淫笑,手中的枪闪着寒光。黄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有个土匪扑向了她。
蔡七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丝不挂的大嫂,紧紧地用手抱住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床头,颤抖着,喘息着。
“你们这群畜生!”蔡七冲到土匪面前,怒不可遏地骂道。一个土匪用枪顶住蔡七的头,另外两个则冲向蔡七,对他拳打脚踢。蔡七左支右挡,终究抵不住两人,被打倒在地,其中一人死死压在蔡七身上。蔡七怒从心中起,瞅准这家伙的耳朵,吭哧就是一口,咬下一道深深的血口子。耳朵被咬的土匪,哭着喊着,站了起来,像头受了伤的野兽,大吼一声:“你找死!”满嘴是血的蔡七也趁机爬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正在这时,突然闯来一个人,走到土匪面前一抱拳:“两位老大,请住手,我有话说。”
那几个人果然停了下来,打量来人。此人正是当地大名鼎鼎的“土匪公亲”,名叫洪优良,专替人向匪说情。这些年,坑西的侨户时常收到土匪发放的“乌单”。侨户每次接到乌单后,都不敢抗拒,也不敢声张,只得秘密央求洪优良去说情减轻税款。这个“土匪公亲”,是地方上的土绅之辈,专替人与匪交接,从中渔利。在洪优良的斡旋下,这场闹剧的结局,以蔡七赔偿500块银元了事,限一个月内还清。
天亮之前,土匪走了。被劫掠一空的坑西村,又恢复原来的宁静。但蔡七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土匪还是会再来的,就像冬天的寒潮一样,没个谱。
B
1923年,坑西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穿行在坑西空旷的田野上,凄厉的北风呼啸而过,灰色调的天空更显萧瑟。比冬天还要冷的是,蔡七那颗苍茫的心。在坑西这片动荡的土地上,匪徒走了又来了,就像冬天的寒潮一样,来得猝不及防,留下的是挥之不去的悲怆和阴翳。他们扛着枪,戴着破帽,排着队一路从山上下来。他们一次次地扫荡了村子,挨家挨户搜刮。就在一个月前,又有土匪袭击坑西,约有几十人,见财物就抢。看着自己的家畜转眼间化为乌有,蔡七拼死阻拦,却被土匪围住一阵棍棒,很快倒地不起。
冬天的坑西,看起来特别衰败。今天早上,蔡七走在弯弯曲曲的村道上,抬眼望去,空旷的坑西静谧得有些可怕,没有鸡啼,没有犬吠,没有牛鸣,没有马叫。偶尔有三两只离群的麻雀,在寒风中飞进村庄。那一声声“叽叽喳喳”的哀嚎,带着几分落寞与清冷,在空旷的村庄里传出好远好远。
拨开枯黄的树枝,蔡七看到三两间民房的残垣,倒塌的屋顶和墙壁,被杂草和灌木遮挡。这是匪徒留下的罪证。望着凋零、破落的村屋,蔡七不由得心中泛酸,眼睛饱含泪水。他不禁想起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一群群拖家带口的坑西人,扛着包袱,沉默又衰疲地走向围头码头;他们都是奔着去下南洋——虽然故土难舍,但是军阀混战,盗匪横行,果腹活命是最现实的生活。蔡七陷入沉思,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南洋到底是什么样子,有没有横行的匪徒还是天下太平。他不知道这些,但他知道,在400年前的今天,也有那么一群群坑西人,逃避大饥荒,远走南洋。
一时间,下南洋,逃命式的下南洋,成了坑西人最痛苦和最无奈的选择。对于蔡七来说,匪多如毛,农村破产,民不聊生,家乡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冬季的最后一天,蔡七一家登上了开往新加坡的帆船。
船在海上漂了个把月。每天都有人支撑不住而倒下,因为饥饿或者疲劳。倒下的人只能在亲人的悲号中尸沉大海,把下南洋的沉甸甸的梦想冰封在阴冷的海底。幸运的蔡七,与家人平安来到了新加坡。
C
1938年,民国二十四年,新加坡车牛水。
炎炎夏日,车牛水的李记面馆,人来人往,食客满座,说笑声,叫喊声,一直传到了厨房。厨房内油锅“嗤嗤”作响,油烟四起,蔡七系着围裙,带着袖套,一边飞舞着长长的锅铲,一边哼着欢快的歌。
“蔡总厨——”熟悉的叫喊声响起,蔡七知道一定是面馆老板李老头又来催菜了。
“来嘞——”蔡七朗声应道。
“蔡总厨——”李老头的声音再次响起。
“马上呦——”蔡七心下一急,手中的勺子没掌稳,一不留神多放了一把辣椒,呛得他鼻涕眼泪一大把,额上也微微沁出了汗珠。蔡七的心猛地一抽,一股不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在新加坡当了十几年厨师,是李记面馆的台柱,今个儿咋这么慌神,难不成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想什么来什么,蔡七的预感特灵。不过,这事没他想象中那么糟。
午饭过后,神思困倦的蔡七,和衣靠在桌上打盹。正欲朦胧睡去,忽闻耳边低声唤响,开眼一看,却是李老头。李老头低声说道:“蔡总厨,外面有人找,说是从唐山来的晋江同乡?”
蔡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慌忙跑向厅堂。来人姓黄,叫黄小四,是蔡七的坑西老乡。刚到新加坡,举目无亲的黄小四,没有手艺,吃了不少苦头,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这才硬着头皮找上蔡七。
“我来新加坡的,是为了逃壮丁。老家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请你一定要收留我哦。”黄小四哀声道,眼圈一红,吸了吸鼻子,眼泪眼看着就要掉了下来。
蔡七瞅了一眼黄小四,不觉失惊道:“逃壮丁是怎么一回事?”
“服役当兵,为国牺牲,死在战场,那是值得的。可是如今要是谁被抓去,就等于宣判死刑。你可能有所不知,押兵官为了防止壮丁逃跑,将他们捆绑在一起,整队押解;很多壮丁一生病就得医,还要赶路,死在路途的很多;谁要是逃跑,一被发现,就会被当场打死。像我这样的年轻人,都有可能被抓去当壮丁,所以都设法下南洋。”黄小四呆呆站着,面露忧色,叹息良久。
听完黄小四的讲述,蔡七不由对这个老乡仔细打量了起来:只见身材魁梧,黝黑的脸庞带着深深的忧愁,嘴角倔强地抿着。蔡七知道,这又是一个穷苦的人家,谁不知道,二三十年代的晋江人,凡属又亲戚可以投靠的,或有专长者,都去菲律宾、越南、印尼等地,只有那些没有亲戚投靠的,又无专长的苦力工人,才来新加坡。
“你会什么手艺吗?记账还是烹饪?”蔡七问道。
“这些我不在行,但是我体格不错,可以干点体力活吧。”他低着头,红着脸,难为情地说。
“依我在新加坡做工十几年的经历来看,记账的和做饭的,最好找工作。运气好的话,可找个头家,管吃,管住,你还可赚几块钱寄回家。实在不行,你只好到‘估俚间’打散工、干粗活。”蔡七连连摇头说。
“你给介绍下,行吗?”黄小四看着蔡七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
“我会尽力的——”蔡七应道。
在蔡七的引荐下,黄小四住进了小坡旧峇厘的一家“估俚间”。白天,黄小四与同样来自晋江的苦力工出入各大码头和建筑工地,揽着体力活,赚点生活费。晚上,他们回到“估俚间”,几十个人共租一室,每个人一条毛毡,一个箱子。
这一年,蔡七接济了不少自晋江来的同乡人,他们无不是到新加坡逃壮丁的。这一年,在新加坡的晋江人不下两万人,晋江人在新加坡开设的“估俚间”多达六十家,分布在小坡旧峇厘、新峇厘、新街内、牛廊巷、火城、大坡漆街、衣箱街(北京街)、直落亚逸街、丝街、八间仔、十一间等地。
九、晋江万人大迁徙
A
一道冷酷的迁界令,让晋江数以万计沿海居民的命运发生了改变。他们居无定所,不是被冻死,就是活活被饿死。
1661年的仲夏,朝廷下了最后通牒,限晋江沿海一带三天之内撤走。远的地方没能第一时间获悉这个消息,近的地方听了不敢相信。又过了两天,期限将至,老百姓急得跳脚。到了第三天,500个清兵突然闯进安海城,疯狂地焚烧民房。一时间,靠海的安海城及周边村落,随处可见竖在荒野上的界牌,牌上弥漫着肃杀气息的文字:“敢出界者斩!”界外,大量的良田变成荒丘。安海城的宫庙、民房焚毁一空,只留下龙山寺和白塔兀自立在荒凉中。界线以内的许多富家大户,不费分文“收养”了许多迁民的子女用作家内奴仆。一些不堪忍受的百姓,则全家服毒,暴尸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