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于他的身世,是他在长大一些后,无意间偷偷听到才知道的。那一天他仿佛是无意间推开了他的生命之门,知道了他的出处。
也许是天意吧。
虽然在此之前,出于小孩子自己本身的直觉与敏感,他对自己的存在也曾困惑过,但是却并没有太多的想过,因为在这里的人早就用各种自以为善意的谎言为他们编织了一个过去。当然,这是善意的,全部都是善意。而他们也都视为理所当然。
只是当这种善意被真正的现实拆穿的时候,一切也都变了样。当你很长时间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以为就是事实的事情,忽然全都变了样,那么,人的心该往哪里归宿呢?有时候,这不是人所能想象的。
那天,他本来在操场上跑得满头大汗,口渴,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的喝点水,当他大汗淋漓的跑过长长的走廊时,一扇扇的门都锁着,平常的人都到哪儿去了,他疑惑,口渴的厉害,正当他感到沮丧的时候,远远看见一扇门,半开着,下意识的就朝那扇门跑了过去,走廊里很空旷,走廊上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的阳光就那么直直的射进来,当他在这满满的阳光中跑过的时候,小小的身影还是轻快的,头上带着汗渍。
当他跑到门口时,停住,下意识的想先探头看看里面是谁,因为门开着,他站在门的后面,刚好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音,而且竟然刚刚好听到了他的名字,出于小孩特有的直觉和好奇,他站在了那里,静静的站在门后听里面的人说话。走廊里似乎静的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而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耀眼的像要刺伤人的眼睛。
“你说那个孩子,真真啊,可不就是吗?这时间过得这么快哪,这孩子已经六岁了。啧啧,觉着就是昨天的事,这功夫也过得太快了。唉,怎么说呢?当时也就是恻隐之心吧,“真真听着,副院长好像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而后接着说:”那天天可真冷,这孩子就被那样扔在福利院的门口,他父母简直就是分明想冻死他,如果那天不是我出去办事起了个大早,把他给捡回来,恐怕他的小命早就被冻没了吧。唉!”
“那可不就是嘛,那么冷的天,大清早就把孩那么子扔在福利院门口,可不就真摆着想让孩子自生自灭,那样的天,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凶多吉少,冻死的多。”旁边的老师连连附和。
“谁说不是,我现在还记得,他身上那条小被啊,啧啧,有多薄,可不就是明摆着想让他冻死。这样的孩子,说实话,唉,这样的孩子,我在这福利院里待了大半辈子,见得太多了,要说可怜,世界上那么多可怜的人那可怜的过来呢?佛祖虽然说要普度众生,还不照样有人在这个世界上受苦受难,那普度的过来,佛祖都普渡不过来的事情,更何况是人。说实话,当时要不是这孩子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我还真不知道会不会把他给抱回来,说不定就让他自生自灭了,当时院里的钱也紧张啊,他父母都摆明了想让他冻死,我又何必把他拾回来惹得院长讨嫌,要知道当时那段时间里院里的经费已经真的是很紧张了,捉襟见肘的,没有那么多余力做好事啊。当时我俯下身子想看个究竟,结果这孩子就哇得一声哭了起来,那一声哭得那个撕心裂肺,哭得我的心都一震,那天又是个清冷的大早上,路上还没人,我一个人站在大门口,那哭声听在耳朵里,要多渗人有多渗人,当时哭得我心里直发慌,就跟打鼓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他稀里糊涂的给抱了回来,这孩子,还是命好啊……”
“明明是个男孩,又没病没灾的,估计是什么孤男寡女产下的孽种吧,要不然没病没灾的孩子,那这么狠心”
“是啊,这,谁知道呢?”
而后,嗡嗡嗡,嗡嗡嗡,里面说话的声音依然不断地传出来,但是站在门口的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那天,明明是很热的天,他却觉得彻骨的寒冷和恐惧,他觉得自己被窗外耀眼的阳光刺伤了眼睛,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失明般,再也看不到任何的东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寒冷慢慢地从内心最深处升起,蔓延渗透了他整个的身心。他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任何的东西。而后,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出于本能,他知道自己要赶快奔跑,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绝不能。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奔跑,明明是洒满阳光的走廊,可是他却觉得自己是在黑暗的过道中逃跑穿行。
在最初知道的那些天里,他常常觉得自己的头很沉很沉,可是浑身却又好像没有了直觉,好像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头上,躯体却已经属于了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任何的重量,他仿佛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看什么都有一种白茫茫的空虚感。他这是怎么啦?他看看自己,自己的身体明明还在这个世界上啊,为什么感觉好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呢?他感觉自己周围的世界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热雾,让他看什么都看不太清。
他的父母大半就是想让他死掉,一定是很厌弃他的存在吧,想到这里,出于小孩子本能的敏感,他觉得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和寒冷,出于生存的本能,他总是觉得深深的后怕。他有时在想,如果那时候自己冻死了呢?每次想到这里,他又会觉得有一种无比的庆幸的轻松感,毕竟他没有死,他被人救起。但是,一想起他在这个世界上这样被人厌弃,而且竟然有人知道他是被如此的遗弃,而且将他当成肆意的谈资,他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耻辱般的愤怒!
人的怜悯带了那样多的无奈和讨人嫌,是啊,他父母都摆明了想让他冻死,别人又何必在钱那么紧张的条件下,把他捡回来讨人嫌,让他冻死不就好了吗?因为自己那一声的哭声,要说起来,自己还真够死乞白赖的,死哭着也要别人救了他,想想,他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他就这么强的想存活下去吗?他的求生欲望还真够强的!
是的,现在,真相完全变了!自那天,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笼罩了过重阴影的心,也完全不一样了。
他清清楚楚听到的,烙到了他小小的心里。只是当时他小小的心,还并不具备承受和消化这些的能力。而且这样的影像和想象在他的脑海中越印越深,在他的脑海中各种矛盾的相互纠缠。日思夜想,在他自己无数个幻想和勾画中,竟然丝丝绕绕的萦绕成了恶梦一般的纠缠和死结。
以后的他异同寻常的沉默。开始,熟悉他的老师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没有人会去深想这是为什么,甚至连一句过多的疑问都没有。只有一次,高高瘦瘦的副院长看见他,感觉出了他和以前的不同,老头子走近他,打量着他用奇怪的语气问了一句:“咦?你这是怎么啦?我怎么感觉你这孩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啊,怎么回事?”说罢,就要走得离他更近,好更加仔细的打量。记忆中那天强烈的阳光铺面刺来,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又将一次被灼伤,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铺面而来的灼热,为了躲避危险而痛苦的灼伤,他猛地举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选择了本能的后退,而他强烈的后退,让眼前瘦瘦的老头感到惊愕,随即是因为尴尬而带来的些许恼怒:“你这个小没有良心的,如果不是我……”随即,老头子仿佛猛然又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毅然转过头愤愤然掉头走了,边走,嘴里还愤然嘟囔着什么,他知道那是什么,出于孩子的灵敏、直觉和想象,他仿佛听到了一般,老头子肯定在嘟囔:“如果没有我,你早就冻死了,你个忘恩负义的……”之类。
是啊,他知道,他已知道,这个他已经比谁都知道,他差点被冻死,在寒冷的秋天,被人毫无顾忌的扔掉,如果不是被老头哪一点的怜悯之心捡回来,他恐怕早就被冻死。小孩子的心其实是异常敏感的,因为敏感有时候反而也是最危险的。
他知道了关于他自己出处的真相,被人遗弃掉,而且是抱着大半让他死的决心,任他自生自灭。那天以后的日子里,他的大脑中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幻想,他在想那天的场景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薄的不能再薄的小被,一个小小的婴儿,就那样被人扔弃在大门口,完全任他自己自生自灭,而不是像这里的人以前告诉他的,因为他的爸爸妈妈去世了,没有人再抚养他,所以他才被送到了这里来,是出于无奈。和其他没有爸爸妈妈的小朋友一样,他将在这里长大,因为这里会有人照顾他们。他们究竟是何种的存在啊?可以让人这样任意欺骗,然后又这样的肆意怜悯?!有时候那天老头说话的片段会断断续续地萦绕在他的耳边,
“院里的经费也紧张的很,捉襟见肘的”
“他父母都摆明了想让他冻死,我又何必把他拾回来讨院长的嫌”
“那个哭声,震得我,大早上的要多瘆人有多瘆人,也不知怎么就把他抱了回来。”
“明明是个男孩,又没病没灾的,估计是什么孤男寡女产下的孽种吧,要不这么狠心”
“孽种,什么是孽种?”知道的那日,他就站在这棵大树下,靠在粗大的树身上,抬头仰望着,他用手背抹着眼泪,默默地问道:“什么是孽种,你能告诉我吗?”凭直觉,那是很不好很不好的词。惶恐无助的眼泪,爬满了他的小脸。
他再也无法摆脱那个被毫不留情的遗弃的幻影,那个幻影深深的烙在了他的脑海里,成为了他身心中的印记,他对自己周围的世界,在心中生出了重重的隔离墙,心的土壤上从此几乎寸草不生,再无生机。在心中他莫名的害怕被别人知道:他觉得,即使在孤儿院里,他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了。虽然他只是个年幼的孩子,但是有的人天生自尊心就敏感,就像这个叫真真的小男孩,在那天听到的谈话里,他深深的感受到了被人欺骗尤其是被人同情的那种耻辱感,那别人话语里流露出来的赤裸裸的同情,令他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被火烧的痛楚。从此以后,他就尽可能的远离每一个人,经常自己站在福利院最后面的一棵粗壮的大树下面,盯着大树,盯着大树之上的天空看,仿佛天空之上有他要寻找的答案,神思游离于现实之外的发呆,日复一日,他却依然困惑。久而久之,他越来越喜欢只是自己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着,他觉得这样,就不会再听到别人的议论,就像自此那日后,他看到副院长老头总是又恨又怕,尤其是看到他和别人说话时,他总是紧紧地盯着这个瘦瘦的老头,小手攥得紧紧的,心想:他是否又在和别人评论他,用他那自以为是的同情心赤裸裸的耻笑他,这时他的心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深深的愤怒感和不安全感,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里开始越发的仇恨这个世界,甚至于仇恨救了他的人。他越来越觉得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待着时,心里才是自在的,自己的心里才会有那么一点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安全感,即使之后他一个人的世界里充满了某种冷漠与一个人的孤单,他并不在乎这些。
于是:
一天,两天,沉默是如何形成的,缄默的粒粒尘土在荒凉的风沙中渐渐筑起高墙,他的心从那一天开始荒芜了,从此任何有生命力的存在都难以存活。是什么日复一日沉重的压在他身上,是什么?无人关心,无人保护,无人守护,稚嫩而无助的心用仇恨为自己日复一日打造出了桎梏自己的锁链,烧制了折磨自己的刑具,煎熬出日益浓烈带着毒性的草药,每日夜里夜深人静时一次次的喝下。稚嫩的心灵,因为纯净,任何种子一旦种下,反而疯狂的蔓延。
他们的世界,本来就沉寂,他筑起的高墙,更是隔断了更多的东西,所以,在他的心灵的土地上,荒沙更加肆无忌惮的蔓延,荆棘的阴影更加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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