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娃子知道,能骑马的,一般都是大户人家。这世道,马比人还金贵着呢,平常人家可养不起。更别说靠山屯,这破落落的山沟沟。这里,除了牛,还是牛。
也就一袋烟的功夫,翻过几个小土丘,山娃子就看到村口那棵几搂粗的老桑树了。挨着老桑树,有一间不大的茅草屋,戴先生就住在那里。
“人呢,”屋前没个人影,山娃子有些奇怪。
平日里这个时候,古怪的戴先生都会坐在那木墩上,晒晒太阳,闭目养神;今个茅屋前,怎么空落落的,茅屋还吊着锁。
“兴许,先生是出去转转了吧,”山娃子暗自猜测道。他急着回家,瞥了眼茅草屋,便又牵了牛,匆匆向前走去。
沿着着小路,再往里去些,拐不了几个弯,入眼是四间破落的茅草屋,掩映在树丛里。茅屋前面的空地上,用木栅栏围成一圈,算是个的院子,这就是山娃子的家了。
“唏溜溜——”,一声长嘶传来,惊了山娃子心头一跳。
“还真是……骑了马的?”
山娃子定眼看去,门前平日里拴牛的羊槐树上,此时正拴着一匹浑身乌黑的,长鬃阔蹄的高头大马。
山娃子看着黑马,心中竟涌起一股难言的喜爱。他也见过马匹,第一次是王大伯家大小子迎亲的时候。只是那些马,跟这匹神俊的黑马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没得比。
“哥,你还不赶快进屋,阿爹等着呢!”岳青雨在身后催道。
“嗯,好……就来,就来——”。
山娃子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把水牛拴到不远处的另一棵杨树上,迈步向院里走去。
“山娃子,你个小兔崽子,磨逞什么呢,赶紧的——”。
老爹宠溺的谑骂声,透过草帘,从屋里传来。山娃子能听得出,那声音里有着难掩的喜悦情绪。
“大哥,别吓着孩子,不急的——”一个洪亮的声音,跟着哈哈笑道。声音中气十足,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豪爽劲。
顾不上跟灶台上忙碌的老娘说话,山娃子忙快走几步,掀了草帘进去,迎面望去,只见老爹满脸红光,喜不自持,额头的皱纹都绽出了花。在他老爹岳一平下手的椅子上,一个周身紫袍的中年汉子,端坐在那里,气势不动如山。
汉子身形魁梧高大,虎目鹰眉,两眼神光四射,炯炯有神。细细看去,那眉宇间,隐隐与他老爹颇有几分神似。
见山娃子进来,他老爹岳一平忙招呼道,“山娃子,过来,这是你一川叔,十多年了,快过去叫二叔——”。
山娃子心道,看来自己的猜测是没错,二叔回来了。他忙紧走两步,上前一揖到地,乖巧地叫了一声,“二叔——”。
“哈哈——,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让为叔好好看看,大哥,兄弟惭愧,许多年没回来,真没想到,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好啊——”。
紫袍汉子站起身,一把将山娃子拉起来,手里又搓又摸,捏捏胳膊,揉揉脸蛋,亲昵不已,久久不肯放手。
山娃子哪经过这个,闹了个满脸通红,龇牙咧嘴,浑身不自在,却又摆脱不了二叔那钳子一般有力的大手,只能忍受这份难捱的热情,哀怨一般,挤眉弄眼地向老爹求救。
他老爹岳一平眉开眼笑的,心里正高兴着呢,兄弟重逢么,乐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哪有功夫理会他那点小心思,只装着没看见一般。
听到二弟岳一川说话,岳一平眼角又热了,感慨道,“是啊,可不就都这么大了么,你这侄子,已经虚十一岁了,雨儿也都已经九岁了。小川啊,你这一走,就是十多年,也没个音讯,老哥都不敢想你怎么样了,能回来就好……就好哇!”
说罢,岳一平伸出满布老茧的大手,抹了抹眼角,又说道,“小川,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山娃子看到他老爹眼睛红红的,还带着血丝。
看着大哥那希冀的眼神,岳一川虎目含泪,踌躇了一下才开口,“大哥,我这次回家,也是顺道看看你和大嫂,给爹娘坟头添点土。在家呆不了几日的,这次办事出来有些时候了,过两日,还要赶回去交差。”
“唉……,我就知道小川你不会留下,出去的人心都大啊,靠山屯这山沟沟,怎么会还看在眼里,呵呵,老哥我也就瞎琢磨,刚才还寻思让你嫂子,给你找个媳妇呢……外面好啊,在这破山沟确实也没什么出息,老哥不会拦着,只是咱岳家,周围也没个亲人,就咱兄弟俩,老哥舍不得你啊!”
岳一平有点落寞,说完伸手摸索着,从腰间解了旱烟袋,填了烟草,摁了摁,压平了,才拿出火石,抖抖嗖嗖的,几次都没打着火,无奈地放下。
看着大哥岳一平如此,岳一川心中歉然,放开山娃子,站起身来走上前,拿起桌上的火石火绒,熟练地打着了火,举到大哥面前,歉意地说道,“大哥,你别难过,兄弟在外面吃穿不愁,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些年,手里更是余了不少银子……以后吧,只要得空,我还会回来看望大哥大嫂的,望大哥莫要难过才是。”
山娃子见他老爹岳一平叹了口气,老半晌才抬起手,把烟袋锅子凑上去点着火,闷声不吭使劲抽了几口烟,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小川啊,老哥没怪你,只是心里不痛快,就觉得吧,咱兄弟苦啊,爹娘下世的早,老哥也没个本事,辛辛苦苦的就顶多没饿着你,唉……这一转眼都十几年啦,咱兄弟俩没聚上几日,又要分开,想着这些老哥心里堵的慌,不得劲啊!再说,你也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也没成个家,这是啥事,爹娘在地下若是有知,还不埋怨我这当哥的糊涂?”
岳一川摆摆手,“大哥,看你说的,当年不是大哥照料,兄弟我还不早饿死了。成家之事不急,兄弟我如今也算有些本事,若想成家不费吹灰之力,只是眼下忙着做事,顾不上,大哥无需自责。”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你当年就是有自己的主意,我也就提醒你一下,长兄如父,休嫌老哥絮叨,成家立业,天经地义,你一个人单着,终究不是个事。好了,你嫂子也该做好饭了,咱兄弟边吃边谈,今就一醉方休!”
岳一平说完,放下烟袋,冲着山娃子吼道,“兔崽子,磨蹭什么,还不快去看看你娘做好了么,你二叔远道奔波,早该饿了!”
山娃子听到吩咐,哧溜一下便钻出屋外,奔灶房而去,边走边嚷道,“娘,阿爹说开饭哩——”
……
一会功夫,菜都端上桌来,都是山野土菜,满满腾腾六大盘子,末了,还有一份山鸡炖蘑菇汤。
见菜都上起,山娃子他老爹岳一平转身从桌角,摸出一坛平素不舍得动的陈年老酒。去了黄泥封蜡,一股子浓郁的酒香,霎时充满屋子。岳一平给自己先倒上一碗,然后把酒坛递给山娃子道,“去,给你二叔倒酒!”
倒酒这活记,山娃子也不是第一次了,平日里他老爹喝酒,他就在一旁伺候着,熟稔着呢。
山里人爽气,喝酒都是大碗。山娃子稳稳地倒上一碗,酒坛托起,碗外不曾洒上一丝。山娃子倒罢酒,乖巧地站在一旁道,“二叔,请——”
岳一川看罢,赞许地点点头,哈哈大笑着问道,“你这孩子,挺麻利的,跟叔说,会喝酒么?”
山娃子不说话,只腼腆地笑,眼睛滴溜溜打转,看着他老爹岳一平。
“兔崽子,今天你二叔在,爹我也高兴,就破例让你小子喝一碗,记住不许多喝!”岳一平笑骂道。小兔崽子的心思,他心里明镜着呢。
说罢,岳一平又是摇摇头,看着岳一川无奈地苦笑道,“小川,你是不知道,酒到了这兔崽子肚里,就糟蹋了。他啊,哪里算喝酒,简直是喝水!有一次趁我不注意,喝了一坛子,还跟没事人一般!”
“呃——,大哥,你说的是真的么,这娃子真有海量?”岳一川惊愕道。
“不信,你自己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