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值得一提的郑板桥的书信。郑板桥诗、书、画“三绝”,清朝文化名人,当过知县,在封建时代也算是“人上人”了。可他在家书里从未流露高人一等的情绪,反复教育子弟平等待人,忠厚待人。《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说:“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他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天寒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体贴入微,充满了人情味。《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要他教育好自己留在家里的儿子:“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吾儿凌虐他。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喜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家常琐事,郑板桥总是将心比心,体恤弱者,充满人文关怀,视之为做人应尽之理,所以他说:“读书中举中进士做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做个好人。”
论文为学
探讨文学艺术以及读书求知的书信,内容广泛,篇目浩繁,举例也难收“窥一斑而知全豹”之效,姑妄言之,希望引起兴趣。
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提出“发愤著书”的著名观点,以“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等一系列历史事实,说明文史著作与作者身处逆境,亦即源于生活实践的关系。
唐朝大诗人白居易《与元九书》,提倡“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精神。用自己创作的揭露时政黑暗的诗歌,引起“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众面脉脉,尽不悦矣”;“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执政柄者扼腕矣”;“握军要者切齿矣”等等强烈反响,印证了现实主义的批判力量。
明朝一代文宗唐顺之所写《答茅鹿门知县书》,主张文章“直据胸臆,信手写出”。以为文章最根本的东西是“精神命脉骨髓”;“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以与此(非得心胸清爽,不受陈腐思想和教条的束缚,有创见新意,否则,就谈不上文章的根本)”。唐顺之的信还进一步申述:“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今古只眼者,即使未曾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相反,另一人虽然专门学过写作,文章中规中矩,“然翻来复去,不过是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下等)”。这种反对形式主义,蹈袭陈习,提倡富有创见、自然清新的文学创作与批评的见解,对于当时主导文坛的复古主义,是一个有力反拨,具有解放思想的进步意义。
关于读书求知,先举清朝彭端淑的《为学一首示子侄》,这封信主要谈学习重在态度端正,努力勤奋:
人之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吾资(天赋)之昏,不逮人也;吾才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学之,久而不怠焉,迄乎成,而亦不知其昏与庸。吾资之聪倍人也,吾才之敏倍人也,摒弃而不用,其与昏与庸无所异也。……是故聪与敏,可恃而不可恃也。自恃其聪与敏而不学者,自败者也。昏与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与庸而力学不倦者,自力者也。
雄辩地证明了为学的难与易,天才与愚钝、聪敏与平庸互相转化的辩证关系,而关键在于主观能动性,也就是坚持不懈地努力学习。
另一封是清朝名臣左宗棠《致孝威、孝宽》,孝威、孝宽是左宗棠的十四五岁的儿子。左宗棠信中说他们“读书总是混过日子,身在案前,耳目不知用到何处。心中胡思乱想,全无收敛归著之时”,望子成龙的左宗棠为之发愁,“夜间思及,辄不成眠”,写了一封长信,要儿子立志攻读,还具体详细地谈了“读书要目到、口到、心到”的方法。特别是“心到”:“用心体会,一字求一字下落,一句求一句道理,一事求一事原委;虚字审其神气,实字求其义理,自然渐有所悟,一时思索不得,即请先生解说。一时尚未融渐(融会贯通),即将上下文或别章别部义理相近者反复推寻,务期了然于心。”可谓苦口婆心,所谈读书方法也切实可行。
亲情友谊
亲情友谊是人间最美好的感情。古代书信抒发亲情友谊的名作甚多。
如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通信。卓文君是四川临邛富商卓王孙之女,貌美新寡,归居娘家。司马相如在卓家做客,两人相爱私奔,卖酒为生,文君当炉,相如洗碗。相如工辞赋,受到汉武帝赏识,进京做官,显贵后想纳妾,卓文君写信批评司马相如“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信最后说:“朱弦啮(咬断),明镜缺,朝露唏,芳弦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毋忘妾!锦水汤汤,与君永诀!”主动提出离婚诀别,表现了独立不羁的坚强性格。司马相如《报卓文君书》说:“五味虽甘,宁先稻黍。”“诵子嘉吟,而回予敬步,当不令负丹青,感白头也!”他表示回心转意,不使卓文君老年孤独,留下了一段动人的爱情佳话。
写深厚真挚友谊的,莫过于清词人顾贞观写给吴汉槎的两首《金缕曲》,以词代书,别创一格。顺治年间,吴汉槎参加江南乡试,受人诬陷,与父母兄弟妻子举家流徙到荒僻苦寒的宁古塔(在今黑龙江)。词札之一云:
季子(古代兄弟以伯仲叔季排行,汉槎最幼)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邪恶之人)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乎。冰与雪,周旋久(两人友谊如冰雪般纯洁,弥久愈坚),泪痕莫滴牛衣(粗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劝慰吴汉槎不要过于悲伤,虽然被贬戍边荒,但依然全家团聚,这是很难得的)?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是绝塞苦寒难受。二十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信札中,顾贞观用了两个典故。前一个说春秋时楚大夫申包胥与伍子胥为知交,子胥被迫出走时对申包胥说:“我必覆楚。”包胥说:“我必存之。”作者借以表示自己一定要实现救汉槎的诺言。后一个说:燕太子丹作为人质留秦,要求回国。秦王说,乌白头,马生角,才能放你回去。作者借以表示困难重重也要营救。置此札,兄怀袖!
其时,顾贞观在乾隆皇帝宠臣纳兰明珠家作馆,明珠之子,富有感情、才情的文学家纳兰性德看到此词,感动得“泣下数行”,请求父亲从中调停,终于使吴汉槎得以生还。陈延焯《白雨斋词话》评:“二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叮咛告诫,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