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心灵之于美,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敏感。
对卢沟桥,我是神驰已久了。“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漫步卢沟桥畔。眼前景物,古人心声,历史风涛,使我目不暇接、浮想联翩。自然的美、艺术的美、人文的美:雄伟、精致、幽清、寥廓、悲壮、崇高……多样而又和谐地凝聚在这历尽沧桑的古建筑上。真是“说不尽”的卢沟桥啊!
美在建筑雕刻艺术
卢沟桥的精美绝伦,驰名中外,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作了细致的描状:
自从汗八里城(大都皇城)发足以后,骑行十里,抵一极大河流名称普里桑乾,此河流入海洋。商人利用河流运输商货者甚伙。河上有一美丽石桥,各处桥梁之美鲜有及此者。桥长三百步,宽逾八步,十骑可并行于上。下有桥拱二十四,桥脚二十四,建置甚佳,纯用极美之大理石为之。桥两旁皆有大理石栏,又有柱,狮腰承之。柱顶别有一狮,此种石狮甚巨丽,雕刻甚精。每隔一步有一石柱,其状皆同。两柱之间建灰色大理石栏,俾行人不致落水。桥两面皆如此,颇壮观也。
我怀着这样的印象,从远处眺望,卢沟桥宛如一带长虹,横跨永定河两岸。十一个拱卷孔门,卧伏在粼粼微波之上,显出一种悠然、静穆之美。信步桥面,眼光立即被一长列石狮吸引住了。北京有句歇后语:“卢沟桥的狮子——数不清。”明人著作《帝京景物略》写卢沟桥的狮子,也有“数之辄不尽”之说。出于好奇,我从桥头开始,边欣赏,边数数。只见桥身两边栏杆的每根望柱顶端,都缀以石狮子,或坐或立,或俯或仰,高者五十多厘米,低的只二十多厘米。它们有的挺胸昂首,仰天长啸;有的俯身卧伏,哺育狮仔;有的转脸相向,宛如亲昵交谈。更独特的是桥南西边一根望柱头上的石狮,一只耳朵高高竖起,似在倾听桥下流水潺潺、行人絮语叨叨。大狮子身上叠小狮子,有的伏在母亲怀里,探出半个身躯;有的在大狮子胯下,两只小眼睛东张西望……数着数着,思路不断被变幻多端、美不胜收的狮子弄乱,终于“数不清”了。后来还是请教了老北京,承他介绍,前几年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对全桥石狮进行了专门的调查研究,把狮子的准确数目搞清楚了:全桥共有大小石狮四百八十五只。那样多的大小不一、神态各异、富有生气和情趣的狮子雕塑,集中在一处建筑物上,确实罕见。
法国雕塑家罗丹曾说:“在艺术家看来,一切都是美的,因为在任何人、任何事物上,他锐利的眼光都能够发现‘性格’。”“艺术就是感情。如果没有体积、比例、色彩的学问,没有灵敏的手,最强烈的感情也是瘫痪的。”从卢沟桥的石狮,我看到了古人发现美、捕捉美的“锐利的眼光”,叹服那些“灵敏的手”竟能把僵硬的石头雕成有“性格”、有“感情”的艺术珍品。我们民族的古老文化确是一座美的宝库。
美在艺术家的“移情”
把卢沟桥作为审美对象,我记起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自然界只是因为当作人和人的生活中的美的一种暗示,这才在人们看来是美的。”也就是“自然的人化”、“有我之景”的意思。自然景观由于人的“移情”作用之“情”的色调各异而显示出美的多样性。如果用语言、线条、色彩把它表现出来,就产生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品。欣赏卢沟桥的景色及以之为题材的诗画,颇能领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韵味。
卢沟桥头,迎风立着乾隆帝手书的石碑——“卢沟晓月”,是古燕京八景之一。石碑后背曾镌刻他写的诗:“茅店寒鸡咿喔鸣,曙光斜汉欲参横。半钩留照三秋淡,一炼分波夹镜明。人定衲僧心共印,怀程客子影犹惊。迩来每踏沟西道,触景那忘黯尔情。”诗不高明,却抓住了卢沟桥美的特征。往昔的卢沟桥,离京三十里,是出京第一驿站。“卢沟石桥天下雄,正当京师往来冲”,“落日卢沟桥上柳,送人几度出京华”;“最是征夫望乡处,卢沟桥上月如霜”……古人的吟咏,把游子“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辛苦、思绪诗化了。元代古画《卢沟运筏图》,桥头画了酒亭客舍,帘幌高张,车马奔驰,行人匆匆。远山近水,野旷天低,风轻云淡,月残星稀,把盏饯行,折柳依依。凄清的离情别绪,苍茫的人生感慨,前程迷惘的惆怅,仕途坎坷的感伤……此情、此景,融入“卢沟晓月”的意境,引发了多少心灵的颤动。这使我想起了王维的“阳光三叠”,李白的“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所谓“多情自古伤离别”,友情、亲情、爱情,凝聚了恒久的人性之美、人情之美。我想,“卢沟晓月”之所以成为燕京一景,恐怕和对这种美好情感的认同有关吧!
一种人文景观,往往有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卢沟桥建成于金章宗明昌三年(1192),以跨越卢沟河而得名。卢沟河一名桑乾河。昔时河水浑浊,深褐近黑色,夏季常泛滥成灾,河道几度迁徙,因此又有无定河之称。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疏浚河道,筑堤防水,改名永定河,卢沟作为河名遂废。北宋之前,尚无桥梁建筑,只有河津渡口。中原之地,经卢沟津渡,一路向北转西,出南口直达塞外蒙古;一路向东转北,出古北口通现在的内蒙古自治区;一路出山海关抵辽东。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卢沟桥自古以来就是沟通华北、东北、蒙古的交通要津。迁客骚人,行经古渡头,触景生情,吟而为诗。唐刘皂《渡桑乾》:“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寄寓了久客异乡,思念故土的深沉的忧伤。北宋苏辙诗:“北渡桑乾冰欲结,心畏穹庐三尺雪。南渡桑乾风始和,冰开易水应生波。”也许是异族侵扰的隐忧,对于征兆着政治军事风云的物候,诗人格外敏感。桑乾南北的“风和”与“冰结”不啻给宋、辽之间画了一条回归线。羁旅思、山河恋、祖国情,随着桑乾河水流淌不息。作为一种文化积淀,到卢沟桥建成后,更不断丰富着历史和审美的内涵,抚慰、净化、升华人的精神世界。
美在爱国主义精神
半个多世纪了,我从未到过的卢沟桥一直是矗立在我心中的丰碑。于今,终有机缘一睹风采。踏上卢沟桥,我仿佛又回到了苦难深重的童年和少年。日寇飞机从屋顶呼啸掠过的声音犹在耳畔,日寇刺刀的寒光依稀闪动眼前。为了逃难,寒冬腊月我曾露宿田野的空心稻草垛里,也曾寄身一叶小舟穿梭于茫茫的芦苇荡。在那漫长的难熬的八年,我每听到或一唱起《松花江上》、《义勇军进行曲》,我的心就痛得像在滴血,为我的父老兄弟姐妹在铁蹄下蹂躏而滴血;我血管里的热血却在沸腾奔涌,为我们民族万众一心、同仇敌忾的大无畏精神而沸腾奔涌。那时的卢沟桥,对我是亲切的、神圣的。因为她是保卫祖国的一面旗帜,维系着每一个中国人的生死荣辱。
卢沟桥东,毗邻旧宛平县城,当年敌军轰击破坏的城墙已修葺如故,威严地屹立在秋空丽日之下。进城不远,便到了邓小平亲笔题名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这里已作为北京市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丰富翔实的资料、图片、实物展示了抗日战争的全过程。我仔细地观看了揭开抗日战争序幕的卢沟桥、宛平城“七七事变”中发生的一切。
卢沟桥事变前,日本侵略者狂妄声称:三个小时占领宛平,三天打下天津,只要膺惩一击就能使中国屈服。展览馆陈列的史实却是:
卢沟桥枪声骤起的第二天——1937年7月8日,中共中央通电全国:“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号召“全中国同胞、政府与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抵抗日寇的侵掠!国共两党亲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进攻!”
在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影响和全国舆论强烈要求抗日的推动下,蒋介石7月17日发表谈话:“如果卢沟桥可以受人压迫强占,那末我们五百年故都、北方政治文化的中心与军事重镇的北平,就要变成沈阳第二……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龄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
中华民族怒吼了。四万万炎黄子孙投入了抗日救亡的洪流。
处于卢沟桥前线的长辛店工人搜集了大批铁轨、枕木、麻袋,冒着枪林弹雨,赶到宛平建筑防御工事。宛平县附近的农民踊跃出钱出粮出柴草。年老的当向导,青壮年抬担架、挖战壕、送弹药,妇女们蒸馒头、烙饼、烧开水,连七八岁的小孩也端着水盆帮抗日战士磨大刀。中国军队更是义愤填膺,沐血抗战。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亲临前线指挥。佟将军率部突击日军,被机枪击中腿部。部下劝他稍退裹伤,他坚定地说:“情况紧急,抗战事大,个人安危事小。”他带伤奋勇战斗,又遭敌机轰炸,头部重创,壮烈殉国。赵登禹继续指挥鏖战,全身负伤十三处,昏迷倒地。他醒来后,对传令兵说:“不要管我!北平城里还有我老母,你回去告诉她老人家,忠孝不能两全。她的儿子为国死了,也算对得起老祖宗……”牺牲时年仅三十九岁。守卫卢沟桥头的金振中营长率全营一千四百多名战士,高喊“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的口号,与敌人殊死拼杀……
从7月7日事变开始,到7月30日奉命撤出,中国军民在卢沟桥畔战斗了整整二十四天。日本侵略军不论是用飞机扫射、大炮轰击,也不论是发动了多少次轮番冲锋,卢沟桥阵地始终巍然不动。
巡礼展览馆,我的灵魂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从卢沟桥头发端的这场推动民族解放、历史进步的正义战争,人们看到了人世间最美好、最可宝贵的精神品格,这就是面对强大的外国侵略者大义凛然的爱国情操、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这是崇高的美、悲壮的美,以一种伟大的凝聚力构筑了中华民族自立自强于世界的永恒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