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得意之际,突然听到阵阵警笛由远而近。霎时间,我的住处就被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团团围住。消防员拖着水枪和警察们一起冲到后院,照着浓烟就是一阵乱喷。我急忙关掉发动机,打着手势,让他们停止喷水。警察和消防员们见到车里还有人,都颇感意外。我水淋淋的从车里钻出来,把原委一说,消防车和救护车就都开走了。但是警察们却不肯离去,说什么把整箱的柴油排放到草地上;一辆轿车竟然会排放那么久、那么多的黑烟,这些事他们闻所未闻。几个少见多怪的警察叽叽咕咕地一边开罚单,一边摇头叹息。
他们开完罚单,我接过来一看,绝望地喊了一声:“Oh,my GOD!”就昏过去了。
二十多年后,在萨尔瓦多首都圣萨尔瓦多的停车场,看到现在居然还有人在开着那种老爷车,抚车追昔,思绪万千。仿佛又看到了我的那辆为我谱写了一段恋歌的车,颇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因为那辆车,才有那支难忘的歌。
(外一篇)
我的那只船
贾和
二十多年前,我拿到MBA后,在佛罗里达找到了一份临时的工作。虽然工作要在一两个月后才开始,但是我急于逃离待腻了的学校,于是一接到通知,就立刻动身了。
我的那只船我把在美国生活了三年的全部家当塞进了一辆箱型车,咣咣当当的两三天后,终于到了佛罗里达边界的欢迎中心。这里可以加油、休息,还有免费提供的佛罗里达的特产橘子汁。一路上,为了保持清醒,我边开车边嗑瓜子,几天下来,脚下堆积了厚厚的瓜子皮。
到了欢迎中心,我跳下车,脚下的瓜子皮也随着我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这时,负责打扫卫生的一个黑人正巧走过来,见到眼前的奇观,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瞪圆了双眼,差点把手中的扫把抡过来。
在佛罗里达南端中部的Lake Placid小镇,一个烟波浩渺的湖边,有一片度假木屋,一位叫Nick的老人是这里的房东。他是一位单身的越战退伍军人。他的办公室墙上有一张退伍军人协会的招贴画,上面写的是“你绝不会被忘记”。但是房东把“绝不会”划掉,贴上他的名字,结果成了“你,Nick,被忘记了”。在我看来,他有那么多房子出租,还不满足,真是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
看到有一条扣在岸边的小船,我立刻兴奋起来,告诉房东说,我自幼就喜欢钓鱼。房东说,如果你住在这里,这只小船就送给你。嗯,那就住在这里吧。工作还要等一段时间才开始,我可以好好放松一下紧绷了两年多的神经了。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那只叫Kayak的小木船。然后买了一些鱼竿、捞网之类的渔具,准备开始我的渔夫生涯。见我在忙着准备当渔夫,Nick警告我说,佛罗里达数以千计的湖泊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面,却危机四伏。数不清的鳄鱼随时会留下你的一条腿做午餐。
他告诉我,鳄鱼大体分为两种:crocodile和alligator。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crocodile有一个突出的鼻子,而alligator头部的前端则是一个U型。它们都有锋利的牙齿,所以,在一口咬掉你的一条腿的能力上来说,它们没有区别。佛罗里达是世界上这两种鳄鱼共生的唯一栖息地。我一时想不出在中文里它们的名字有没有区别,好像都叫鳄鱼吧。不过听起来倒是一样可怕。两种鳄鱼都有,那危险系数不就增加了一倍!
Kayak是一种像香蕉一样狭长的小船,可以乘坐两人。这种小船没有动力系统,只能用桨来划。如果是两个人划,非常轻快。可我只是一个人,一只桨,只能是左一下右一下这样划,虽说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上划并不费力,但是却划不快。房东的警告使我对鳄鱼的恐惧感挥之不去,划得这么慢的小船怎么能跑得过鳄鱼呢?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一个能使我在危险时快速逃回岸上的好办法。
我每次下水时,都把一根很长的尼龙绳的一头绑在水边的树干上,另一头绑在小船的尾部。这样做的目的是,如果有鳄鱼来打劫,我就可以扔掉鱼虾和船桨,拉着绳子飞快地逃回岸去。我试了一下,用力一拉,小船真的在水面上像箭一样飞驰。
每天早上,我划着小船去钓鱼,到中午天气一热,就拉着绳子返航。然后扛着鱼竿在附近的超市买一条鱼,或者半斤虾什么的来安慰一下辛苦了半天的自己。日复一日,倒也乐此不疲。因为我知道,古往今来,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喜欢一个人钓鱼的过程,却无所谓结果。不管他是“一人独钓一江秋”还是“独钓寒江雪”,大概都是因为钓不到鱼才空发感慨。
一个像往常一样的清晨,天高云淡,微风拂煦。我像往常一样,划船下湖前,先仔细地绑好绳子。越是钓不到鱼,这条救命绳就越得绑好。因为没有鱼虾当买路钱,那些靠打劫为生的鳄鱼就只有留下我的一条腿当午餐了——我一直牢记着房东的警告。
坐在小船中,一手扶着鱼竿,一手握着一罐啤酒,看着水鸟盘旋飞舞,任凭小船随波逐流,我完全沉醉在这动人的湖光波影中了。
突然,水中的鱼线猛地一拉,差点把鱼竿从我手中拉跑。哈,肯定是一条大鱼上钩了!白忙活半个多月,今天终于要开张了。我压抑着兴奋,扔掉啤酒罐,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握紧鱼竿,快速地转动收线轮。喔,好沉重的大鱼!
远处,一艘小游艇沿着湖岸,正朝我这边开过来。没关系,我心想,已经上钩的鱼是不会被吓跑的。嗯,今天终于不用去买鱼了。
突然间,我的小船猛地一蹿,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抛到了水里。双手一扬,手中的鱼竿就不见了踪影。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只见翻了的小船跳跃着向那艘小游艇冲去。直到“砰”的一声,扣在那艘小游艇的尾部。这时那艘小游艇也猛地停下了,开船的人一晃,也落入了水中。我赶紧朝那艘游艇游过去。游到船边,我才看清,落水的是一个深棕肤色,黝黑头发的南美女孩。她正想把我的小船拉回到水里。见我来了,就让我一起帮忙。她很纳闷,想不通为什么我的小船翻了之后会朝她的小游艇猛扑过来。我一下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也无法解释。后来,我俩仔细一看,原来是她的螺旋桨碰到了我的尼龙绳,快速旋转的螺旋桨一下子就把尼龙绳收卷起来,因此把我抛到了水里,把我的小船一下子就拉了过来。
想要在水中把两只扣在一起的小船分开很麻烦。好在离岸边不是太远,我们就一起游泳把两只小船推到了岸上。
坐在沙滩上,她问我为什么船尾要绑一条绳子,她说她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做。她当然不会见过,因为这是我的首创。只不过我当时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只好支吾其词,顾左右而言他。当然不能告诉她我的这个发明只是为了逃命快。时至今日,我也还是没想出来,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如何解释才好。
她叫Momado,听起来好像mermaid,她的身材很苗条,在水中的样子,倒也真像一条美人鱼。
“你是台湾人吗?”她问我。
“不是,”我说,“我从中国大陆来。”
至于她,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是中美洲的。果然,她是萨尔瓦多人。萨尔瓦多没有和中国建交,是一个和台湾地区维持“外交关系”的小国,所以,一看到华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台湾人。
坐在岸边的小餐厅,一位同样是来自拉丁美洲的女服务生问我们要点什么。我说:“两个蒲蒲沙。”听到我点这个东西,两个女孩子都笑了。美人鱼笑着大喊:“Yes,蒲蒲沙。”而服务员则笑着说:“我们没有这个。”
“蒲蒲沙”是中美洲平民的一种日常主食,是在一团玉米面中塞进馅料,用手拍成一个饼,然后在瓦片或者铁板上烤熟。那个东西并不好吃,美国的餐厅当然不会有。我点这个食品的主要目的是调侃一下,好让气氛不要凝重得像刚刚从泰坦尼克号上获救一样。
那个东西虽然不好吃,但是我在中美洲旅游时,倒是光顾过几次卖这种食品的餐厅。那些餐厅都很简陋,茅草的房顶,四面没有墙壁,只是用木栅栏围起来。我去那些餐厅,不是为了品尝那种玉米馅饼,更多的是为了解当地人的生活,同时也是一种视觉享受。那种玉米馅饼的做法很特别。几个几乎是三点装束的女孩子,站在一块烤那种饼的大铁板前,双手在胸前左右摆动拍着一团玉米面,身体也跟着有节奏地摆动。看上去就像是在做优美的韵律操。当然,那些女孩子绝不是在出卖色相。因为当地的气温高达八九十度,再加上一块炙热的铁板,再卫道的女士也会恨不得一丝不挂。
我们聊起中国,聊起萨尔瓦多,越聊越欢愉,完全忘掉了刚才的“船祸”,仿佛我们是到这里来约会的一样。认识了这条海边长大的美人鱼,我也扩大了水上运动的领域。除了在湖中钓鱼,还常常去海边潜水。
美人鱼告诉我,一般非专业的个人潜水运动大体上有两种:一种叫作snorkel diving,另一种叫作scuba diving。Snorkel diving是带上潜水镜,然后嘴里咬着一根通气管,平趴在水面上。这样可以看到水下很深处的景物。
第一次做snorkel diving的时候,担心戴上潜水镜后无法戴眼镜,这样我会撞到鲨鱼身上都看不见。美人鱼告诉我,不用担心,海水就是一块巨大的透镜,可以自行纠正你的视力。装备停当,我趴在海面向下一看,果然如此。趴浮在清澈的海面,看着在我身下缓慢漂浮的透明的海蜇、色彩斑斓的鱼群,真的就像戴着眼镜看一样清晰。不过让我不能不耿耿于怀的是,海里原来有那么多的鱼,可是我怎么会一条都钓不到。
Scuba diving是背着氧气罐的深水潜水。这种潜水需要练习,在美国有些海域还需要有潜水执照才能下水。
我第一次练习scuba diving是和美人鱼一起跟随有教练带队的潜水船。到了潜水地点,两位教练了解到我是第一次来潜水,就让我最后一个下水。人们依次跳了下去。轮到我了,站在两三米高的船舷跳板上,背着一个气罐,我犹豫再三,就是不敢跳。但是,当我看到下面和海水一样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光芒由鼓励、期待,渐渐变成失望、嘲笑,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为了男子汉的尊严,豁出去了。两眼一闭,双腿一软,一阵海风吹来,我就掉下去了。
几秒钟后,我睁开眼睛,发现我漂浮在水面上,没有像想象的那样直沉海底。原来,两位教练断定我们中间有几个是潜水的菜鸟,而且,他们也没打算在这一个早上把这几只菜鸟训练成鱼鹰。因此,他们一切以安全为重。我们的潜水衣都事先充满了气,一个个像河豚一样漂浮在水面。况且,在水下给潜水衣充气、放气以控制沉浮也是训练的内容之一。现在,看来我只要学会放气就好了。
上过几次课以后,我就算毕业了。我们自己出去潜水时,美人鱼问我,要不要找根尼龙绳,一头绑在树上,一头绑在我的脚上。唉,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海底的景致美不胜收。看着身边游来游去美丽的鱼和身边的美人鱼,我常常有一股莫名的冲动。
半年多的时间,我的潜水技术提高很快,只是我的西班牙语却总是原地踏步。终于,在海底,我学会了用西班牙语说那句全世界流行的三字经:“Te quiero.”
很快,实习期结束了。我在纽约找到一份政府的工作,只好动身北上了。工作的最初几年,我一有机会就跑去佛罗里达。千里奔波,为的是那片驻留在我心中的海……
庄子说“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也许,他讲述的就是像我们这样两个在水中相遇的人的故事和结局吧。
因为那只船,才有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