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和甘肃嘉峪关人。1987年到美国衣阿华大学读MBA学位,1990年毕业。在纽约州政府部门工作,已提前退休。
二十多年前,我读书的那所学校位于美国的中西部。是那种小城市,大学校的大学城。在这座小城的六七万人口中,学校的师生就占去四万多。也是二十多年前,这所学校曾经发生过一件震惊美、中的流血事件。因此使得这所原本就挺有名气的学校在国内也曾一度名声大噪。
学校的环境非常幽静美丽,放眼望去,层峦叠翠,郁郁葱葱。学校就仿佛是建在森林之中。宽宽的河流穿过学校,把校园分成两半。河的两岸是平坦的草地和成群的野鸭。夏日里,我们都喜欢在河边午餐和休息。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看着在人群中闲觅食的野鸭,我们常常口水流满衣襟地争论哪只野鸭适合红烧,哪只野鸭应当清炖。
当时大陆出来的访问学者和学生们都是自己做饭。随意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为了省钱。记得我出国时,按照规定,拿到签证后,可以凭签证换取35美元。当时是两块多人民币换一美元。不知道这个规定的理由何在。也许是出于“革命人道主义”关怀,让我们下飞机后,有钱支付我们“最后”的晚餐。
学校附近有一家小超市,远处有一家大型超市。那家小超市因为地点等诸多原因,物价很高,被我们称作“黑店”。那家大超市的东西便宜很多,却不在步行距离之内,让我们望洋兴叹。
为了节省时间,大家都是每星期买一次菜。一次做出好几天的饭菜,以致吃到后面,就像吃药一样。我们每次要买菜时,都伤透了脑筋,很难决定到底是要省钱,还是要节省时间。
学校附近的教会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们派了一位年轻的牧师,每个星期六上午,开着一辆中型面包车来到我们大陆学者、学生居住集中的地方。先组织我们学习圣经,然后拉着我们去那家大型超市买菜。很多人一盘算,觉得有口无心地学一会儿圣经毕竟要比走路去买菜节省很多时间和体力。因此,一时间,大陆的学者、学生好像全都皈依我主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国内上演过一部妙趣横生的印度电影,叫《大篷车》。我们就把那位牧师开来的那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戏称为“大篷车”。我很喜欢那部电影中女主角唱的那首歌“我怎么落得这步田地”。在中国的那个文化冰河期,就为了听这支歌,我看了四五遍这部电影。到了美国,在考试晕头转向的时候,打工腰酸背疼的时候,我也会不由地哼哼起来“我怎么落得这步田地”。
英语中有一句俗语,形容一个人贫穷时会说,他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看到年轻英俊的牧师开来的那辆“大篷车”,我觉得这句俗语还挺传神。为此,加入教会后,每次做礼拜时,也舍得拿出血汗钱来,放进那个伸到你鼻子底下的小篮子里。多年后,去过梵蒂冈的圣保罗大教堂、英国的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和德国的科隆大教堂后,我终于发现,真正贫穷的不是教堂里的老鼠,而是当时的我和我家的老鼠。
时间久了,我们发现,一位来自国内名校的校花却从不为买菜发愁。每个星期六上午,都有来自不同国家的留学生开车接她去买菜。有时候,可能是事先没有约好,甚至是几辆车同时来接她。一时间鼓号齐鸣,好一个八国联军攻北京的阵势。此情此景,让那些热血男儿百感交集:咱也买车!咱开洋车,泡洋妞,咱扬眉吐气!
看到别人陆陆续续地开始扬眉吐气,那辆“大篷车”几乎成了我的专车。无奈之下,我一咬牙,用150美元买了一辆多手车。至此,“大篷车”正式寿终正寝。
开车仿佛可以是无师自通的事。出国前,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白天胡闹,晚上无聊。我经常和一个同学,在月黑风高夜,到处转悠着找车开。
那个时候,我们那里的车,基本上就是解放牌卡车和北京吉普几款车。那些车的门锁形同虚设,点火装置极为简单。用拉直了的回形针捅开车门,把发动钥匙后面的两根电线拉下来,轻轻往一块儿一碰,汽车就发动起来了。
那个年代虽然荒唐,领导人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但却是民风淳朴、民心存善的时代。从来没听说过有“偷汽车”这么离谱的事,更别说什么毒品和贪官会泛滥成灾了。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那时候没有私家车,就算是送给你一辆汽车,只怕那一个月50块钱的工资,连买汽油都不够。就这样,我们两个无知无畏的中学生,常常是半夜三更,见到车就开出去转几圈,开到快没油了,就直接把车开到家附近一丢。
我们那个小城市,方圆不到两公里。百分之九十的居民属于同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因此,无论我们把车扔到哪里,第二天车都会被其归属的单位找回去。好像从来没有人想过,这车怎么会半夜位移了。更奇怪的是,尽管我们两人还都是中学生,根本就没学过开车,而且是半夜三更偷偷地开,居然从来没出过任何大小事故。现在回想起来,还直后怕。倒是在美国开车多年后,磨擦刮拉的,小事不断。而且还撞坏过大货车,撞断过电线杆。
车子买来以后,上课打工,天昏地暗,还都没时间碰一下车子。一天下午,心痒难耐,决定开车到校外的田野上兜兜风,松弛一下快要绷断了的神经。过几天就是周末,这将是告别“大篷车”后,第一次开自己的车去买菜。同时还答应了要带刚来美国的一位女生一起去。所以要先熟悉一下车子和路线,免得出事。毕竟我还没有驾照。
学校的四周都是农田,主要是玉米地和养牛场。我开出学校,沿着乡间小路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云淡风轻近午天,‘驱车’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程颢写这首诗时的心境,我感同身受。无非就是上课上得头昏眼花,打工打得腰酸腿麻。驾车出去散心,却怕被人认为是爱逃学的浪荡少年。
轻轻地吹着口哨,看着迎面扑来的片片的绿意,心旷神怡,劳累和烦恼全都随风而去。车子开到一块农田的深处,我在路旁停下车,拿出照相机,信手拍了一些田园风光,准备寄回国内。可是,等我回到车上,却发现车子发动不起来了。真要命。我在车尾箱里翻出工具,打开引擎盖,愁眉苦脸地看着一团脏兮兮的引擎,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开车可以无师自通,但修车却不能。
一辆福特卡车从我后面开来,在我身边冲过去不远后,停了下来,慢慢地倒车回来。车上跳下来一个牛仔打扮的女孩。“嗨!”她先和我打了个招呼。“嗨!”我回答她。然后,她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忙。
二十多年后的现在,这种事是再也看不到了。尤其是在纽约,如果你的车不幸在路上抛锚,你只能躲在你的车后,顶着车流卷起的沙尘和落叶,默默地体会“沉舟侧畔千帆过”的意境。
“你的车有问题了?”她问道。
“好像是,”我回答说,“发动不起来了。”
“我可以看看吗?”
“好的。”
她这敲敲、那拧拧的弄了一会,又让我试着发动了两次。然后指着汽缸说:“算了吧,不值得换汽缸了,这车报废了。我帮你把车拖走吧。”
说什么呢?!买这车是为了买菜。我还一次菜都没去买过呢!可现在也真没办法,只好叫来拖车。
坐在她的驾驶室里,我们聊了起来。她告诉我,她叫丽萨,在旁边的州立大学读书,机械专业。这片玉米地是她家的农田。我告诉她,来这里读书前,我也下过乡,当过几年农民。在农村时,没有东西吃的时候,我们就会去农田偷玉米。
“why?”她吃惊地问道。
“因为我们都是城市里长大的,干不了农活,又不能不下乡。”我说。
“why?”
“因为学校都停课了,城市里又没有办法安置那么多无所事事的学生。”
“why?”
“因为工厂也停工了,没有工作机会给学生。”
“why?”
她这样“歪?歪?歪?”……“歪”得我心烦意乱,真想一拳过去,把她那高挺的鼻子打歪。但是,看到她湛蓝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着好奇,并非是故意跟我捣乱,于是我就从头讲起,为什么城里的学生会跑到千里之外的农村去偷玉米。讲完后,我对她说:“今天算你走运,我还没腾出时间来偷你的玉米。”
“你偷了也没用,”她笑道,“这些都是牛饲料,难道你在你的房间里养牛吗?”原来,她家还有一片牧场养牛。这些农田种的玉米是专门为他们的牛提供的饲料。一般是在玉米棒棒刚刚有个雏形的时候,就连玉米杆一起收割,用一种很大型的设备,把整棵玉米杆卷成一个一个巨大的圆筒,留在农田里。这样就可以保鲜很久。
车不能开了,而且,又没有驾照,我买菜也就从乘坐“大篷车”改成牛仔女孩的福特牌卡车了。买菜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不过驾照还是得考。花了一笔比买车还多的钱把车子修好后,我就准备开始练习路考。开车前先检查了一下,发现车子应当加油了。
把车开到一个加油站,我看了一下油价,在一排加油机中,挑了一个价格最低的,开始加油。加满油后,刚刚把车开出加油站,就觉得发动机的声音不对了。先是声如雷鸣,然后是声音越来越小,节奏越来越慢,最后竟然“咚”的一声就停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步行回到加油站找人理论。同时在加油站给丽萨打电话,告诉她我的车因为加了这个加油站的油而不能开了。加油站的工作人员看到我指给他们我加油的那台机,大吃一惊,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字:“diesel”。而丽萨赶来后,竟然在旁边笑到岔气。
当时我没听懂那个字,回家一查字典,才知道,那个字是——柴油!
叫来拖车,把车拖到住处的后院。丽萨说,那辆车早就该报废了,没想到你还会花钱去修。现在死心了吧?
我知道,除了报废,她也出不了别的什么主意。
送走丽萨,天已很晚。我独自走到后院,绕着车转了几十圈后,终于憋出了一个好办法。
从被窝里拖出几位同学,让他们帮我把车的尾部支起来。然后我钻到车头下面,拧开发动机下面的螺丝,把那些倒霉的柴油放出来。就这样,几天之后,我觉得柴油应当放光了的时候,买了几桶比柴油贵的汽油,从后面的油箱加进去,让汽油再滴几天,等于是清洗发动机气缸。又过了几天,我放平汽车,拧紧发动机下面的螺丝,又加入几桶汽油后,开始发动。
经过不屈不挠的努力,汽车终于被我发动起来了。由于气缸里还有残留的柴油,汽车的排气管里排出大团大团黑黑的浓烟。我坐在车里,拼命地踩油门,希望尽快地把残余的柴油烧掉。因此,排气管里排放出的黑烟也就越来越多,越升越高。
我真想马上把车开去给丽萨看看。哼,就会说“报废”的傻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