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红上海人。1991年到美国宾州爱丁堡大学商业管理系读书,1995年获得学士学位。
现就职于首都华盛顿。
十年之后的今天,想起猴哥,心还是会疼,泪也还是会无法控制地滑落!
猴哥姓孙,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叫继业,“猴哥”是我们这些1991年初秋来美留学的同学们对他的昵称。猴哥杭州人氏,来自上海音乐学院,在我们学校音乐系学习打击乐。
秋日的宾夕法尼亚州是美丽的,高速公路两旁的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新割过的绿地透着芳香,大学校园的小湖边落着无数将要南飞的大雁。初到美国,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的美好。
开学第一天,两名中国同学接到楼下住宿管理员(Residential Assistant)的电话,说有位东方新生需要帮助,他俩二话没说冲下楼去。只见一位中等身量,梳着分头的家伙正和RA比手划脚地鸡同鸭讲呢。因吃不准这两位同学的国籍,那分头和南京来的Ken同学握手时,浅浅地哈了一下腰。日本鬼子吧?Ken心里估摸着,就差和他“密西、密西”地“干活”了,那分头却忽然问:“Are you Chinese?中国人吧?”
他就是我们的猴哥,有一份谦虚,有一份友好,还有着一点滑头的小聪明!
猴哥在音乐学院读书时,有个感情甚笃的女友丽(化名)。丽来到宾州的费城读书,一心想进纽约的茱丽亚音乐学院,每每催猴哥来美与之团聚。无奈之中,猴哥申请到我们学校的半额奖学金,来到这虽也是宾州,但和费城一西一东,离着约七八个小时车程的小镇。和丽的见面是三个半月后放寒假时的事了。
我常常会突发奇想,若猴哥当年不出国,现在也应该打下一番天地了吧!
学校位于美洲五大湖之一的美丽的依利湖(Lake Erie)以南二十英里处一个叫爱丁堡(Edinboro)的小镇上,我们来之前,中国学生,甚至留学生都很少,我们那一批二三十个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的学生第一次让小镇人见到了那么多的中国面孔。
对于上世纪90年代国内来的学生,汽车是奢侈品,我们偶尔进城都是乘公共汽车,不是很方便,所以大家主要的活动范围还是在校内。
单调的生活中,大伙都盼着星期五的到来,每到周五我们就可以上猴哥的宿舍蹭电视看,猴哥那“有钱人的孩子”(猴哥给起的)美国室友凯文周末回家去了,他们的房间、凯文的电视就被我们“共产”了。我们凑钱买点零嘴,猴哥泡上国内带来的上好茶叶,我们就有说有笑地开一个又一个“穷”聊的party。
猴哥比大家年长几岁,大伙也就“猴哥、猴哥”的叫开了,猴哥却很谦卑,不以自己的阅历而欺人。他总觉得自己没读什么书,大小事,都会和我们商量。
读本科的第一年,学校规定是要住宿的,大家读的又是不同科系,平时见面就约在学校的大食堂里。有说有笑,聊上一个多小时。
最逗的是猴哥常和我那民进党的台湾室友雪儿开玩笑:“听说,你们台湾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哪有?我们的教育是你们大陆人民都在吃香蕉皮!”雪儿说。
“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咱们谁像是吃香蕉皮长大的呢?”(雪儿的确长得又小又瘦。)
“反正我们不共产不共妻!”雪儿自恃理亏,还嘴硬。
“再说!再说我们现在就打过去!”猴哥笑着说,没有一点火药味。
其实猴哥对比他年长的雪儿是极敬重的,是啊,她雪儿背着的是一千多美金的LV包,咱不就是斗斗嘴,找个乐子呗。大家都是中国人,在异国他乡,说着共同的语言,相互帮忙照顾,情同手足。
猴哥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一位对中国学生极友好的导师巴巴罗教授(Professor Barbaro)。巴巴罗教授欣赏猴哥的才华,帮他申请由半额奖学金转为了全额奖学金,使猴哥可以顺利地完成第一年的学业。
过春节时,我们的饺子是在巴巴罗教授家吃的。教授和太太为我们准备了包饺子的食材,和许多意大利美食(他们是意大利后裔)。猴哥做总指挥,我做主厨,大伙帮着包,三下五除二,沾上猴哥调的醋,水饺加锅贴,欢欢喜喜过了个年!
第二年,猴哥没拿到奖学金(巴巴罗教授已尽了心),读书就有点心猿意马,想出去打工赚点钱。加上女友丽那边出了点事,提出和猴哥分手。猴哥去过之后,回来就沉默寡言,听说他打了丽。我很吃惊,生平最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猴哥一定不是这样的人。
无巧不成书(原本不信,经历多了,不得不信!),我那年的寒假去了费城边上的一个小镇打工,前台做半工的马来西亚小姐听说我是上海来的,就八卦开了。她说有位上海来学音乐的丽也在此店做过,后来和别的餐馆的师傅同居了,那人有老婆、俩孩子,自己也没正式的身份,不懂为什么……
怕猴哥伤心,我后来没在他面前提起过。
1992年年底某周末,我正和三两个同学聊着天,学校小镇上中国餐馆的老板娘来电,请我去她家,说有人想见我,我冥冥之中猜到是猴哥(老板娘是“阿庆嫂”,她的家是我们的联络站)。一路小跑,到老板娘家时,Ken和Steve也到了,这二位也是和我们同期的,我们四人是哥们儿。
猴哥在北卡罗来纳州一间餐馆打工时,遇见了来自台湾的未来的猴嫂,一位从加州搬来的女士,她刚离了婚,两颗受过伤的心走到了一起。
猴哥问我:“要告诉我父母吗?她比我大十四岁,离过婚,有两个孩子。”
“天呐,你确定(要娶她)吗?”
我说:“终身大事,一定要上报父母,寄张合影去吧!”
“我姐大我七岁,她比我姐还大七岁,我父母怕是不能接受的。”
“只要你们是真心的,咱就先不告诉年纪的事吧。”
后来,我们见到了猴嫂,她是个很斯文、很小鸟依人,永远都打扮得优雅得体的妇人,我们都明白猴哥对她的爱。
有人说,猴哥是想利用猴嫂的美国公民身份。但我坚信,他们之后共同走过的七年,足以证明猴哥的心!
猴哥猴嫂结婚后,在宾州的匹兹堡租了套公寓,两人都在中餐馆打工,共同奋斗去实现他们的美国梦。
一天凌晨,猴哥猴嫂正在酣睡,门铃响起,猴哥起身,迎进了两位移民局的官员,他们要求猴哥把猴嫂也请出来,问了话。是啊,他们的年龄差异的确也引起了移民局的注意。
猴哥猴嫂平淡的日子常也因为朋友的到访变得繁忙而愉快。来自香港的同学乔治得到了一个在匹兹堡实习的机会,我告诉了猴哥。后来,一整个学期乔治就住在他们那,猴嫂照顾他的起居,猴哥利用假期带他和猴嫂一起出游。哥嫂的仗义,让乔治感动。
后来我母亲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们去匹兹堡看猴哥猴嫂,他们请了一周的假,开车带着我们纽约、大西洋城、费城、威尔明顿(特拉华州)和华盛顿玩了个遍。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猴哥猴嫂,毕业后,找工,换工,数度搬家,把我弄得精疲力竭,与朋友们失去了联系。后来听说他们去了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
2000年,我的生活也稳定了下来,静下来时,常会想起初到美国的快乐时光和那时已天各一方的朋友们。
4月28日,突然在电视上看见一条新闻,匹兹堡发生滥杀事件,警方正在寻找凶手,电视画面上是一位30岁左右的嚎哭的东方妇人,身边有个五六岁的男孩子。
5月7日晚,临睡前,我翻开了华盛顿的中文报纸,有一版的右下角一篇很不起眼的文章,写匹兹堡中餐馆联合停业一天,共同声讨罪犯,死难华人孙继业追悼会当日举行。
不会的,猴哥在凤凰城呢,我安慰自己。可是,为什么是匹兹堡呢,为什么也叫孙继业呢?我开始害怕。
一夜无眠,第二天到班上,上网查到那条新闻,找到餐馆电话,找到老板,老板说死者是上海来的,我跟她要猴嫂的电话,她说要通报一声,让我下午再打。
下午,我再打电话去。猴嫂说是他,我的泪夺眶而出!
猴哥猴嫂在凤凰城住了一年,决定搬回匹兹堡,因为他们觉得匹兹堡才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他们买了房子,买了车,投资餐馆业,同时正在供猴嫂的儿子念书。
两个月前,猴哥刚接受了这份工作,在这间中餐馆当经理。
猴嫂还说,好像猴哥已有预知,在找过去的朋友们,并已跟Ken、Steve、导师和一些上音的朋友话了别,唯一惋惜的是未找到我,让猴哥耿耿于怀。我哭!!!哭猴哥那停留在34岁的年轻生命!
凶手是一名失业的白人律师,他崇拜希特勒,崇尚白人主义,仇恨少数族裔,2000年4月28日,在两小时里枪杀五人,重伤一人。
2001年,滥杀事件的第二年,凶手被判处死刑,成为宾夕法尼亚州施行死刑法以来的第241个死刑犯。
2010年2月26日,在死刑犯名册上的凶手,又被批准缓期八个月执行。
期待惩罚恶魔的那一天的到来,愿亡灵可以早日得到安息!
(编者按:《忆猴哥》一文曾在《世界周刊》刊出。“猴嫂”读到了,给作者陈小红打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