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吴保仁原名吴保仁。祖籍安徽泾县,福州出生,8岁随父去台湾。曾就读台北淡江大学。申请赴美时冠夫姓,1968年和留学美国的夫君谭德森团聚,一起打拼创业,如今是拥有相当房地产的企业家。最大的成功是抚育的8个子女,不是博士就是硕士。
我没有想到我会有美国梦,这走过苦难的美国梦。
在古代的传说中,我最同情的是孟姜女,最喜欢的是牛郎和织女。孟姜女新婚之夜,丈夫就被拉去修长城。而我新婚几个月,丈夫谭德森便远渡重洋,赴美留学,一去就是十年。应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应该是如花似玉、充满幻想的十年。牛郎和织女,每年由喜鹊搭桥,尚能相见一次,而我和夫君却十年未见。相爱、相思、相恨、相怨……多少暗暗流泪的日子,多少辗转难眠的夜晚,一言难尽。
恋爱是难忘的。那时,我还在台南读高中。因才貌俱佳,洁身自好,被同学称作“冰美人”。好多男生明的暗的追求,我都没有搭理。在台湾创办英文版《当代文献》的谭德森,和家父在工作上有来往。《当代文献》的影响力日增,已跻身于当年台湾的十大报刊。在《当代文献》的一次酒会上,我遇到他。据他自己说,看到我时,从来没有为女人动过心的他动了真情。他开始稳健而持续地追求我。他的真情、才情逐渐打动了我。
1958年,坚持业余学习的谭德森获得了东吴大学法学学士学位。他说,这是他献给我的求婚礼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们在台北的善导寺,以佛教仪式结婚,由著名的演培法师证婚。当时,佛教婚礼在台湾是首次,很轰动。我们的蜜月是在他考自费留学中度过的。很快他考上了,就要动身赴美。他把我送到台北一所女子中学继续求学。可是,我怀孕了,不得不回家。他看着依依不舍、眼泪汪汪的我,说:“相信我,两年便可获得硕士学位。你生完孩子再上学,也可以高中毕业了。”
那时,台湾的平民收入和美国的平民收入相差数十倍;美国,是绝对的金元帝国。那时,赴美留学是天大的喜讯,宛如考上状元。那时,能留学的大多是高官富豪人家子弟。羡慕的眼光、道贺的言词,雪片似的飞来,包围了我和德森,也包围了我的父母,甚至弟弟妹妹。可我的心中却充满离愁。太多太多的事要彼此交代,太多太多的话要叮咛。可是我只有匆匆准备行装,尽可能把可以带的东西和新婚别离的愁之恋,全塞入他的行囊。
在很多人看来,他是太幸运了。他还得到我们的师父——演培法师的资助,搭飞机去美国。在机场,望着远去的彼此,我们把手挥了又挥。泪水直流,直到不见他的人影,我的手依然在挥,我知道他的手也在挥。“孤‘机’远影碧空尽”,飞机腾空远去,我的手还在挥,在我的心中他的手也依然在挥。
女儿出生了,老公却不在身边,什么事都孤身一人。没有家庭的生活是不幸的,尤其是新婚夫妻。有一个晚上,幼小的女儿发热,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乡镇的医院路远,又是冬天。我把女儿用大棉被裹得严严实实,放在自行车后的一个大竹筐中,打着手电筒,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越急越出事,不留神连车带人跌倒在地。我不顾自己跌得头破血流,急忙打开竹筐看孩子。老天!幸亏棉被厚,女儿没有受伤。我抱起她,眼泪夺眶而出,真想在旷野中大哭一场。但是想到女儿还在病中,咬咬牙,抹了一把眼泪,扶起自行车,推一段,骑一段,把女儿送到急症室。
德森说好,在美国两年学成就回来,但却一直没有回来。勤工俭学,打餐馆工,做各种杂活;他从俄亥俄大学毕业后,又考入华盛顿大学,并在驻美大使馆兼差。1960年,他转入斯坦福大学,看到很多中国留学生需要帮助,于是发起成立了旧金山湾区中国同学联谊会,被选为会长。他热心地为新的留学生接机,找住房;他团结侨胞,服务社区。他看到很多留学生因为没有获得博士学位而不回台湾,怕被人看不起,找不到好工作;他看到一些留学生因美国不准中国留学生的太太陪读,长期分居造成离婚……同病相怜之余,他默默地给留学生们更多的关心和服务。
命苦啊,比牛郎织女更苦!德森很想接我们母女去美国,可是一次又一次不成。“教育部长”是德森的恩师,他见我们夫妻分居太久,加上德森日夜操劳,为留学生和侨胞做了大量的工作,打算给他一个外交官员的护照。公文将要下来时,“教育部长”去世了,我和女儿到美国又成泡影。
后来,在旧金山亚洲艺术学院,德森以《佛教对中国文化之影响》的论文获得硕士学位。他想用佛教的途径接我们母女赴美团聚。在台湾,他曾是佛教讲习会教师,在旧金山中国城,他也讲过佛学。可是最后还是被美国移民局挡了回来。
再后来,我对去美国已经麻木了,仿佛那已经变得十分遥远,远得回到孟姜女的年代。
遥远的他在遥远的美国,孤身一人的日子,辛苦的勤工俭学,操劳的社会服务,省吃俭用的生活,造成他严重的眼疾。苦难的留学生涯令德森突然双目失明24小时。医生说他要休息,很长时间内都不能看书。他不得不从斯坦福大学退学。
消息传来,连亲友都纷纷嘲笑我:“这下完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有的还说:“一定是借口抛弃你了,谭德森在美国有了小老婆了。”邻里也传出风言风语。还有更残酷的事发生,女儿哭着回来:“我为什么没有爸爸?人家骂我没有爸爸,爸爸不要我们了……”
落井下石!我感到乱石如雨点般砸来,不但打在我身上,而且打到了我女儿。小孩子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我心如刀割,而且是被钝刀子在割;撕心裂肺的剧痛,我真想放声大哭,却哭诉无门。白天,我要装坚强,不能哭;面对女儿,不能哭;夜静人深,我悄悄地以泪洗面。叹人海茫茫,我何去何从?这样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
我太能体会孟姜女的悲哀和哭泣了,我羡慕孟姜女可以哭倒长城!我更羡慕织女和牛郎能在七夕相会,虽然一年只有一次。我心痛,痛到我不能不胡思乱想。我担心谭德森在美国的生活,我忧心他会不会花天酒地,我甚至恨空谈人道和人权的美国。那时,霸道无情的美国分离了多少留学生夫妻,造成了多少留学生的悲苦。
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我不可以沉沦!不可以的!!”我不忍心抛下年幼的女儿,每天从乡下骑车30分钟到路竹乡,再转车到台南建业补习学校高中部求学。早起晚归,路途奔波,又要苦读,又是牵挂女儿,一天来回两次;十分辛苦,只是作为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爱,作为一个留学生留守家乡的妻子的自强不息,我无怨无悔。
一度,德森很久没有来信。为了生活,我到冈山,在冈山中学工作。度日如年,天天盼,盼了半年,终于(又是终于)德森又寄了一点钱来,要我到台北上学。我咬咬牙,考取淡江文理学院晚间部五年制的大学本科。那些日子,不论到哪里,不论做什么,每天晚上对着空了一边的床,思念如潮,心在煎熬;无数次对月许愿,无数次向佛礼拜,但求谭德森早日把我们母女接到美国。
那时,台湾男多女少,台北更是花花世界。作为年轻漂亮的女人,在男多女少的校园里,周围有的是英俊而才气横溢的大学生,我要面对的另一个苦恼的煎熬是异性的苦苦追求。他们都不知道我已婚,并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为了拒绝追求,不得已的时候,我会告诉追求者:“你找错人了。我已经结婚,又有孩子。”可是他们都以为我是开玩笑,编谎故事作挡箭牌。他们又如何懂得作为一个妻子的分离之苦、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爱?——只要能挤出一两天空闲,我都会连夜乘车赶回去和女儿团聚。
1967年,经过比八年抗战更长的岁月,美国总统甘乃迪先生良心发现,大笔一挥签下新的移民法:留学生的妻子可以伴读了。1968年,谭德森用马拉松赛跑最后冲刺的速度为我和女儿办好移民手续,来信要我马上办护照,并寄来一大笔钱,要我和女儿到美国去!
我却悲痛起来。分别十年,连最好的亲友都对他心生芥蒂。他们一再告诫我:“你一定要打听清楚!如果他已经有了别的女人,你到美国会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还有的说:“如果他真心对你,早就该接你去美国了。你还年轻,怕什么?”
我心乱如麻,忍了十年的泪水如决堤之水,终于在一霎间公开怒涌出来。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我已失去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眼见我的同学,教书的教书,出国的出国,我却一事无成。好不容易读了两年大学,只学了一点皮毛,到美国能做什么?值得吗?痛哭之余,我把谭德森的来信搁置一边,想先去台北的大学办一年休学,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命运造化弄人。没有想到,我居然在台北的街头巧遇青梅竹马的老同学。“仁姐,”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称呼我,“我刚从国外学成回来,正打听你的消息,想去看你。没想到居然在街上碰到你,真是缘分。”
“你认错人了吧!”我边走边说。
“认错人?”他跟着我,激动地说,“我朝思暮想,多少次发誓,为你终身不娶!我怎么会认不出你?”
我当然知道他没有识错人,我当然完全记得那些青春的往事。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起读书、游玩。因为战乱,我入学迟,比他大两岁,他尊称我“仁姐”。小学毕业后,我们一起考取设在路竹乡的冈山中学分校,那里只有初中部,我们同校不同班。他功课好,人又长得英俊。而同学都说我聪明、漂亮,是校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每天“包路”陪我骑车回家,甚至常盯着我看,让我很不好意思。
不料有一天,他对我说:“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你!”说得非常肯定。
“鬼才嫁给你。”我说。
“你不嫁给我,我就终身不娶。”他说,“你忍心吗?”
于是,他天天给我写情书。父亲发现了,大骂我一顿,并下令:“不许你和台湾人来往。”
我顶嘴:“我们只是同学。”
“同学?有这样天天写情书,还要为你终身不娶的?”父亲很生气,“不能嫁给台湾人!”
这时,我们已读初三。毕业后,他考取冈山高中。父亲不但扣留他写给我的信,而且借口没有钱,不让我上高中,以免我再和他同学。可是,我一直力争要上学,不全为了爱情,而是感到人一定要学习要上进。父亲被我磨得没有办法,加上亲戚也说话了,就同意我第二年考高中。
那位同学得知我要报考冈山高中,一早在学校门口等我,一整天陪我考试。我考取了,虽然比他低一个年级,可是我们同在一个学校上学,见面的时间多了。这青梅竹马的一年,有多少令人难忘的两小无猜式的地下恋情,可是也不知被父亲骂了多少回。
到我上高二那年,父亲又推说没有钱,逼我休学。那英俊的男同学见我好久没有去学校,上门来找我,被我父亲骂走。父亲赶走了他,又回头来骂我。后来学校的老师、训导长都到我家来求情,愿意免除我的学费。父亲拒绝了。后来,我和谭德森的婚姻是父亲暗中安排的。……
看着不说话的我,那男同学接着说:“十年不见,你依然美丽动人。听说你嫁给一个大你十多岁的丈夫,把你扔在台湾,一扔就是十年。你幸福吗?”
“我即将去美国定居,移民都申请好了。”我不愿被人可怜。
“别去美国了!”他用几近哀求的眼光看着我,语气中充满期待,“带上你的女儿,和我一起到法国去定居。我们一起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共度幸福时光。”
我摇摇头。
“我会等你,一直等下去。相信一定会等到你。”他吐出埋在心中多年的话,“如果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再在这里见面。那将是我们非常美好的共同回忆。”
我避开他,加快脚步。他在我的背后再一次抛来他爱的誓言:“我会一直等你的,一直!”
他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猛按在木板上,在我的脑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天下有多少这样的真情?天下有多少这样的浪漫?我依然年轻,我依然怀春,可是女儿……爱情,为什么爱情如此折磨人?虽然我拒绝过很多追求,虽然我也拒绝过他,可是这一次,拒绝有用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腾云驾雾般,晕头晕脑回到家中,急于想见女儿,父亲已在等我。“德森出事了!”父亲告诉我,“他天天等你的回信,等你带女儿去美国,却等不到。夜夜失眠,工作也没有心思,结果撞车送医院。”
“现在怎么样?”我很着急。
“幸无大碍。”父亲挥了挥捏在手中的信,“德森在信中问,你一直没有给他回信,是不是已经另有男朋友了?即使有,他也不计前嫌;只要你带女儿去美国和他过日子,他就心满意足。”
“他不计前嫌?他十年不来接我们!谁知道他在美国的花花世界怎样?”我一肚子委屈,不由自主又哭起来。
“德森也不容易,孤身在外,留学生的苦,又有谁知晓?他想接你们去美国,试了多次都没有成功。这是美国的法律,他有什么办法?”父亲摇摇头,说,“十年了,他在美国苦读,他做工;他回家见不到妻儿,没有热茶热饭,没有一点家庭的幸福。唉,他积劳成疾,他曾眼睛失明而不得不退学……”
我想,是呀,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这和卖猪仔有什么区别?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在台北巧遇的男同学也赶到我家。“老伯,您好。您还记得我吗?”
父亲颇为吃惊:“你怎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