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期刊的稿件录用率只有20%左右,即使录用,也要按照同行审稿者的意见,经过两到三次修改;从投寄到发表,整个过程通常要耗时一年。我们没有料到,五层次模型论文寄出不到两个月,就收到了录用通知;同行审稿者们认为这是开创性研究,不需要作任何改动。这样,文章在寄出后的第三个月就刊出了。Heymsfield教授高兴地说,这一切都是打破了常规的,是他二十多年的科研生涯中从未经历过的。
五层次模型的发表引起了很大反响。当年电子邮件和互联网还没有诞生,学者们(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学者们)获得最新科学信息的主要方法,就是写信向论文作者索要单行本。五层次模型论文发表后,索要单行本的信件纷至沓来,我收到了不下100封。在本门学科和相邻学科的学术会议和专著中,这个模型一再被提及。在各国学者发表的论文中,五层次模型至今已被引用250多次。就人体组成学这样一门小学科而言,这是相当高的引用率。
时至今日,五层次模型已经成为人体组成学的理论基石之一。每当我看到它在学术会议和科学刊物上被引用,每当我被告知它又译成了某一国文字出版,每当我得知它在许多国家里向学生们传授着,我就感到这是为华人科学家争了光。事实再一次证明,我们华人科学家是有能力在科学前沿占有一席之地的。
由此我想到,留学海外应当如何从事研究工作?千百年来,《礼记》的《中庸》篇被历代中国学者奉为圭臬:“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或简化为“学、问、思、辨、行”五个字。我对此曾深信不疑,我研究尿肌酐与骨骼肌的关系,就是遵照了《中庸》篇所说,在学习文献的基础上,提出对晨尿肌酐浓度方法的疑问,经过审慎的思考,认识到测定24小时尿肌酐含量才是正确的方法,从而在研究中坚持了这一方法。
在美国留学,特别是构建五层次模型的过程,使我认识到,《礼记·中庸》存在着重大缺失,就是只对现有的学说及理论“学、问、思、辨、行”,而没有把创新包括在内。迷信经典、崇拜权威、创新意识不强、创新能力不足,这是近代以来中国科学技术落后的重要原因。科学家固然必须学习已知的知识,但更重要的是创新。
一位学者如果只学习已有的知识但缺乏创新能力,他也许可以成为好教师,但不可能成为优秀科学家。科学家必须以创造新知识为己任。在我看来,《礼记·中庸》的这一段应当扩展成“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创新之,笃行之”,或简化为“学、问、思、辨、创、行”六个字。
到美国的二十多年,我一直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同一个研究组,坚持不懈地研究人体组成,耕耘着这块小小的科学园地,发表了超过百篇的学术论文。在美国,我同我的家人过着虽不富有但却充实的生活。我曾有许多次被问道:“这年头搞科研挣不到多少钱,许多留学生都到公司去了。明摆着得不到诺贝尔奖,为什么还不换个工作呢?”我想,社会永远需要科学研究,而探索人体奥秘是我的兴趣所在。
虽然未能作出像居里夫人和爱因斯坦那样的不朽贡献,但是包括我在内的多数科学家仍在努力不懈。“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实现理想是一种美好的诱惑,即使在别人看来是犯傻,它毕竟能给我们带来追求和行动的快乐,让我们感受到生活的充实,体会到为人类造福的满足,和为科学殿堂添砖加瓦的成就感。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看到科学殿堂上有自己添上去的几块砖瓦,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高兴的呢?
奋进常思回馈
留学美国的这些年里,我经常想起巴斯德对年轻科学家说过的一段话:“当生活于实验室和图书馆的宁静之中,你们首先要问问自己:我为自己的学习做了些什么?而当你们前进的时候,再问问自己:我为自己的祖国做了些什么?直到有一天,你们可以因自己已经用某种方式对人类的进步和幸福作出了贡献而感到巨大的幸福。”每次重温巴斯德的教诲,我就会想起,当1960年代自己身处南京大学的实验室和图书馆时,中国大陆每一百个同龄青年中,有幸能接受高等教育的,仅只一人。作为一名幸运者,从那时以来,我仿佛感受到那九十九位同龄者的无言嘱托,承担着对这些兄弟姐妹的无形责任。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地问自己:“我有幸受到高等教育,又有幸来到美国留学,现在我能够为自己的同胞做些什么?”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我自然想到了要以自己的所学,来为我的同胞所用。就人体组成学这门学科而言,我是第一个由中国大陆来美留学的学者。进入21世纪,我到美国已有十多年,在学术上渐趋成熟。反观中国的人体组成学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只有零星的不成系统的研究。
为了促进中国在此领域的研究,我组织了二十多位留学海外的华人学者,以及大陆和台湾学者,齐心协力撰写了《人体组成学》一书。这部专著由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与台湾的易利图书有限公司,分别以简、繁体汉字于2008年同步出版。全书共有31章538页,内容涵盖了人体组成学的理论、方法及应用。这是第一部,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部以中文撰写的人体组成学专著。我在这部书的扉页上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我挚爱的华夏大地,因为那里埋葬着我的先辈;因为那里有我的兄弟姐妹;因为那里延承着我的后代;因为那里有我生长的根脉。”这部以中文写成的《人体组成学》的出版,使得为之倾注了极多心力的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巴斯德所说的巨大的幸福。
在我的研究领域,最顶级的学术会议是国际人体组成学研讨会(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In Vivo Body Composition Studies,简称IBC)。这个研讨会聚集了本领域里的优秀学者,每三年举办一届。从1986年第一届以来,IBC一直在北美和欧洲国家举办,而以美国举办的次数最多,反映了欧美在这一研究领域的实力。
进入21世纪,中国的人体组成学研究开始增多。我想,IBC为什么就不能在欧美以外的国家举办呢?中国既然能够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为什么就不能举办IBC研讨会呢?于是我联络了浙江大学的朱善宽教授,申请2011年在中国举办第九届IBC研讨会,并且成功地取得了举办权。从2008年起,我们这个团队进行了长达三年的准备工作。研讨会的学术部分主要由我负责,为此我花费了许多心血,付出了极大努力。
2011年5月,第九届IBC研讨会在杭州举行,全世界五大洲的学者都来参加。很多外国学者是第一次到中国,在短短的几天里,他们既看到了上海的繁华,也领略到了杭州的秀美,赞叹不已。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许多外国学者盛赞研讨会的成功,说这是人体组成学领域的奥林匹克。近百位中国学者参加了研讨会,从近距离了解到这个领域里最高水平的研究和最新进展;我相信这将极大地促进中国的人体组成学研究。研讨会期间,我还特地用中文,为中国学者举办了一场题为《中国的人体组成学研究:回顾与展望》的讲座。望着台下济济一堂的来自海峡两岸的学者,我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参加IBC研讨会的情景。那是我初到美国,1992年在休斯敦参加的第三届IBC研讨会,与会的华人学者只有寥寥三人。今昔相比,怎能不让我感慨系之?
在这些年里,我曾不止一次被问道:既然你已身居美国,为什么还要以中文来撰写专著?为什么还要争取到中国举办国际会议?我想,答案就在下面这首被广为传唱的歌里: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
我是你的一片绿叶,我的根在你的土地
无论我停在哪片云彩,我的眼总是向着你
如果我在风中歌唱,那歌声也是为着你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路上充满回忆
请你祝福我,我也祝福你
这是绿叶对根的情意。
以中文撰写学术专著,推动在中国举办学术会议,所表达的正是我们这片片绿叶,对根的眷眷深情。
有位作家说过,人生道路虽然漫长,但是紧要关口却只有几处。对我来说,留学美国无疑是人生道路上决定性的一步。不仅我自己,而且家人的生活道路也由此产生了根本转折。就自然生命而言,迄今为止我有三分之二的岁月是在中国度过的。对于生我养我的中国,我怀着深深的眷恋之情,我将永远为她壮丽的河山、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而骄傲。
就学术生命而言,迄今为止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美国度过的。对于给了我更多发展机遇的美国,我满怀感激之情;正是由于美国的博大与包容,我才能在这里远离浮躁,潜心于科学研究,才能在科学海洋的岸边拾得几片美丽的贝壳,才能为科学殿堂增添几片砖瓦。
我衷心地希望中国和美国这两个伟大的国家,永远和平友好;也衷心地希望中国人民同美国人民都能生活得自由、富裕和有尊严。身为老一代留学生,我希望自己的“准备、创新、回馈”的留学感悟,能给年轻科学工作者以启迪。希望在不远的将来,中国科学家能够与美国科学家并驾齐驱,共同为人类的美好未来作出更多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