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经常有一种说法,叫做“一切为了XX”,或者说“XX压倒一切”,看上去就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就好像在宣称“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如果套用辩证法的说法,这个“压倒一切”的事物,就是某一阶段的“主要矛盾”,在与其他的情况发生冲突的时候,所有的其他情况都要让位于这个主要的矛盾。不过,要把这个事情放在历史中,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历史的发展不是那种按照人们的思维所设计的特别有秩序有规律的,而是许多的客观与主观的因素结合在一起的近乎无序化的运动。确实,在一个时代,有某些特别重要的事物是影响到历史走向的,但与这些事物发生冲突的,也并不一定就要被毁灭或者被排斥,就像汉光武帝正在兴致勃勃地想着如何建设一个强大的国家时,他的好友严光却要急着回到老家去隐居,汉光武帝并没有把严光怎么样,反而留下了他们友情的一段佳话。这是历史的包容,也是历史的多样性。在历史中,没有什么无法并存的事物,而后人在审视历史的时候,总是试图从中找到能够解释一切的规律,好像那就是知晓人类一切智慧的钥匙一样;于是,一些规律被硬性制造出来,放在人们的面前,历史看上去是那么清楚明晰,简单得好像剥光了壳的鸡蛋一样。
既然历史中没有不能并存不能包容的事物,那么为什么有的时候,一些人和事,确实是和历史中的某些现象相抵触而败亡?其实,那不是历史中的冲突导致的败亡,而是一种人为的冲突,也就是说,是某些人和事,抵触了一些人为制定的法则,才会出现这种不能共存的现象。这些人为制定的法则,在岁月中慢慢融入历史,让人们觉得它就是历史的客观现象。
这些人为制定的法则,就是一种策略,是那个时代的人在历史状态下的应对策略。清朝的锁国政策、唐朝的开放政策,都是在当时的国际关系下制定出的策略。如果是违反了历史中的客观规则,也许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但是如果违反了这些人为的规则,很可能就会成为规则下的牺牲品。
1。关羽:义薄云天,慷慨赴死
蜀汉大将关羽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大概只有南宋抗金英雄岳飞可与之相当,事实上这也是中国惟一两个直到今天还不断接受人间香火的武将。民国三年(1914年),两人更殊途同归,同时在武庙接受祭享。单个地看,中国最大的关帝庙,兴旺程度都无法与杭州岳坟相比,好在关帝庙遍布全国,所以若论香火总量,关云长兴许还胜出岳少保一筹。追踪关羽声望的曲线图也颇为有趣,关羽的身价与日俱增,日见隆盛,最后竟升至高不可攀的境地。
建安五年(200年),作为被曹操优待的俘虏,关羽初被拜偏将军,获封汉寿亭侯。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刚刚自封为汉中王的刘备,拜关羽为前将军。关羽生前隆宠到此为止,接下来便迎来了绵绵无尽、一浪高过一浪的皇皇哀荣。先是被后主刘禅追谥为“壮缪侯”,自宋徽宗封他为“忠惠公”后,历代皇帝便开始了攀比热潮,致使关羽的地位不断飙升:宋大观二年(1108年)为“武安王”,元天历元年(1328年)为“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到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更高居“协天护国忠义大帝”的宝座,逮至清代,关羽的名号已高达26个字,“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
历史常常未必公正,无往不胜的历史法则一旦遭到艺术法则的有力渗透,便有可能上演一场滑铁卢。罗贯中《三国演义》便提供了一个明证。在这部中国最早的长篇小说中,作家主要倾全力塑造了三个人物:曹操、诸葛亮和关羽,作家对曹操竭尽鞭笞挖苦之能事,对诸葛亮和关羽,则无限景仰、不吝赞词。为了夸大诸葛亮的神奇作用,罗贯中不惜让自己同样偏爱的刘备为之垫背,不惜向倜傥风流的周瑜栽赃:自诸葛亮在小说第三十八回神龙现身后,刘备便就地降格为一个惟诸葛之命是从的傀儡型人物了;周瑜沦为一个气量偏狭的典型,接受呕血身亡的屈辱命运。罗贯中笔下的曹操,虽奸滑万状,但大多事有所本;同样出自他笔下的诸葛亮和关羽,出乎想像的内容则意外地多,作家的笔墨在这两人身上因而也腾挪得最为酣畅,享受的创作自由也最为充分。而历史上的关羽,确实是一个义薄云天的人物,只不过他的命运要比《三国演义》里面的关公悲壮得多。
飞扬跋扈真性情
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对关羽作了一番很具现代意识的点评:“此人(关羽)武艺必有独到之处,譬如他与颜良对阵,‘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文中又没有提及两方随从将士之行动以及对阵之地形及距离,类似侥幸,又若有神授。他之不受曹公优渥,一意投归先主,应系实情,也与他的习性符合。可是书中叙述他的英雄末路,则毫不恭维。关云长对部下不能开怀推恩的掌握,对于敌情判断、侧卫警备也全部马虎,又破口骂人,缺乏外交手腕,造成两面受敌的危境而不自知,最后他的部队毫无斗志,不战自溃,他自己只能率领十余骑落荒而走,也再没有表现斩颜良时的英勇。以这样的记载,出之标准的文献,而中国民间仍奉之为战神,秘密结社的团体也祀之为盟主,实在令人费解。”
此言颇有见地,若没有这番全景的考虑,读者就只会一味想像关羽如何具有万夫不当之勇,将夸大之词盲目坐实,待到后来需要正确理解关羽死因时,便难免破绽百出,针脚大乱。须知东吴派去斩杀关羽的潘璋,并不是什么名将,而实“博荡嗜酒”之辈,实际擒获关羽父子的,更只是潘璋手下一个名叫马忠的小角色。
关羽和张飞,两人一世英名,结果皆不得好死,双双身首异处。关羽更惨,不仅他的儿子关平当时就随自己阵亡,由于他此前处死了拒绝投降的曹操悍将庞德,庞德怒发冲冠的儿子庞会后来随钟会、邓艾大军灭蜀时,夷灭了关羽全族。
关云长刮骨疗毒,史有明载,当然为他作开刀手术的不该是华佗。正因为关羽是在没有任何麻药的情况下接受“刮骨疗毒”,他的勇气才使人敬意陡生。
这样的英雄是不会向任何人屈服的,这样的大将即使没有一把飘飘美髯助威,他也同样有理由对别人表现得傲慢一些。即使这个“别人”是社会地位在自己之上的孙权。黄仁宇先生说关羽缺乏外交手腕,当指拒绝孙权和亲一事。孙权贵为吴主,为示吴蜀和好之意,曾为自己的儿子向关羽女儿求婚,我们知道,孙权派出的亲善使者遭到关羽一阵毒骂。用理性的眼光来看,关羽此举十分不智。你可以拒绝婚姻,但没必要阴损他人;何况,逞一时之快的侮辱,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你侮辱的对象,乃是那个连曹操都颇为忌惮的孙权。
关羽只是一个劲地张扬着自己,以至把自己弄到怪诞的程度。他为什么不能稍稍节制一下傲慢呢?有节制的傲慢,才有可能升华为人格魅力,若表现得傲慢无边,则不仅令人生厌,还可能带来危险。这种危险,在和平时期会使人丢掉饭碗,在战争期间,有可能使人丢掉脑袋。以关羽的地位,以他平素的为人作风,他的身边注定会出现一些惯于阿谀奉承的家伙。这是一种规律,有什么样的上级就有什么样的部下,一个地方、一个部门若出现大量谄媚之徒,把领导抓起来法办肯定没错,因为只有不讲卫生的人才可能引来虱子的光临。那些没有在史籍中留下名姓的小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助长了关羽的天神意识,则成了一个有意思的困惑。反正,在关羽走向生命终结点的旅程中,我们发现正是他那无法自拔的自大自恋意识,敲响了他生命的丧钟。
这份自大自恋意识,其实此前关羽已彰显无疑了,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还造成了刘备集团内部的不和。马超初来投降时,远在荆州的关羽曾特地写信给诸葛亮,询问马超的人品等级。诸葛亮当即明白了关羽的用意,回信中先是大夸马超如何英雄了得,说是和张飞也有得一比,随即笔锋一转,“终不及你美髯公之超群绝伦呀!”关羽读信后非常满意,还把这封信让手下人传阅。
同年刘备自任汉中王,旋即大封诸侯,关羽对张飞与自己同列自无意见,赵云有大恩于刘备,且与关、张共事已久,于理于情,关羽皆没法表示异议;对马超的看法,已被诸葛亮的信消解掉,剩下的便是那个老黄忠了。黄忠虽然战功卓著,但那是在另一片战场上,关羽无从亲见。当时诸葛亮就曾善意地提醒刘备,关羽可能会不快,刘备表示日后当面向云长解释。果然,消息传到荆州,关羽拍案而起,断然拒绝刘备授予自己的印绶。亏得刘备派去的那位费诗先生特会讲话,连说理带哄骗,才算勉强接受了下来。
得意即大意
关羽死前一年,恰是他戎马生涯的鼎盛期。当时,关羽在长江北岸屡战屡胜,先是将曹操的宗室重臣、征南将军曹仁驻守的樊城围得水泄不通;接着又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然后再水陆并进,继续围逼樊城。曹操的军队由于四面作战,当时也有点周转不济:一路军由爱子曹彰统领,正在北方边陲镇压代郡乌丸的叛乱;夏侯渊、张郃等在西北阳平关与刘备相持不下;曹洪与张飞、马超在固山刚刚有过一场激战;曹仁辖区内的宛城,也时有变乱,尚需征南将军分兵进剿;为了对付东吴潜在的偷袭,合肥防区也需要大量驻军。不久,追随曹操三十多年、与曹操有骨肉亲情的夏侯渊又在定军山阵亡,曹操亲征汉中又不利,汉中事实上已归刘备所有。虽然爱子曹彰在北方大敲得胜鼓,但南面的失利,尤其是大将于禁的投降,仍给曹操心理上带来重创。这样,当曹仁频频告急,不少原来臣服曹操的城池也开始向关羽作投机性归顺时,曹操有点胆怯了。为了躲闪关羽的锋芒,脑子里盘算起是否该把首都从许昌迁到邺城来。
曹操对关羽刮目相看,是因为他知道关羽的习性极端傲慢,对士大夫尤其不敬,能入他法眼的,全中国都没有几位。几乎与此同时,东吴方面也感受到了关羽的威胁。为了筹措军粮,关羽曾从荆州隶属东吴境内的湘关收取大米。这给了孙权一个不祥的信号:一旦关羽在与曹军作战中得以扩张势力,他很可能进一步霸占荆州全境。倘如此,由于荆州牢扼着东吴的上游,整个东吴防线,就将暴露在关羽水军的攻击面上。这一刻,关羽威震华夏,呼风唤雨,勇不可当,他睥睨万物的孤傲品性也同时臻于顶点。
就在关羽“威震华夏”时,他其实并没有使曹操的智囊团闻之色变。徐晃带着一支仓促组建的军队出战了,这一仗徐晃打得非常漂亮,突破了关羽设置的道道营垒。
有充分证据说明,关羽虽满肚子瞧不起孙权,孙权也没有把关羽太当一回事。孙权的部下吕蒙更不怕关羽,倒是关羽对吴下阿蒙颇为忌惮,以至为了诱使关羽放松荆州的戒备,历来多病的吕蒙还得再装一回病,回家休养。这就是说,虽然孙权感到了关羽的威胁,但这反而促使他下决心灭掉关羽,收复荆州。说不清是曹操先要求孙权帮忙,还是孙权主动向曹操提出了偷袭关羽后方的建议,就算他们英雄所见略同罢。关羽的麻烦大了。他不知道,人们只是愿意敬重他,却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关羽刚愎自用的习惯,不仅为军师诸葛亮熟知,也已普遍被他的敌手视为可供利用的突破口。曹操与孙权这两只巨螯,开始向关羽合拢。
东吴将领陆逊认为,“关羽自负其勇,盛气凌人。最近颇建大功,遂加倍骄狂,一心只想着北上向曹操挑战,根本不把我们东吴看在眼里。”为此,陆逊精心算计了对付关羽的谋略:给关羽发出一封充满仰慕之意的信,关羽见信后就自然放松了对东吴的戒备。“大意失荆州”的心理已经产生。不多久,吕蒙精选的战士腰藏利刃一身商贾打扮,不动声色间,就将关羽设在江边的岗哨一一换去。关羽是在完全蒙在鼓里的时候,失去荆州的。
他手下两员副将,还主动为吕蒙开启了城门。南郡太守麋芳和将军傅士仁,虽然长期以来一直对刘备忠心耿耿,但由于此前在后勤保障方面未能悉如关羽的尊意,关羽出征前对两人表示了不满和嗔怪,还打算在战斗结束之后处治二人。与其等着被关羽收拾,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向东吴投降,把荆州献给吕蒙。结果,吕蒙之得荆州,几乎可以说是兵不血刃。
荆州人民对吕蒙精神上的归附,竟也同样顺利。占领军与被占领者几乎在相见的第一天,就亲切拥抱起来。陈寿曾用这样两句话概括关羽和张飞:“羽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死于部下之手的张飞,固与“不恤小人”有关,而云长末路,则恰好说明了他对士卒百姓的所谓“善待”还远欠火候。
何计身后名
丢失荆州后,关羽除了派人不断向吕蒙打听城内动静外,脾气好得竟压根没想过再去把荆州抢回来。而吕蒙也客客气气地有问必答,厚待来使,让关羽觉得收复荆州再无可能。他向麦城走去了,不知怎的,这位不可一世的神武将军变得极端意气萧索,他在城头插上一面白旗,暗地解散了军队,只带着十几号人,个个衣衫破烂,向着孙权已预先设下埋伏的地点宿命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