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初入中国时,为了让一种有一定成熟度的文化接受另一种文化背景下产生的宗教,经过了一段“格义”时期,有时为了连类甚至不惜曲解或附会,然后才在这种妥协的交流中获得独立品格和思想精神,并反过来影响本土文化,形成“宗门”,最后进入“教门”阶段。这就好比某户人家有个博古架,搁些工艺品放在客厅里作为装饰,现在邻居借了去,搁些自己的小佛像在上面,也放在客厅里作为装饰,博古架虽是别人的,装饰的却是自己的家,然后还可以根据自家房子结构和装饰品多少,将借来的博古架加工改造,或多设架格,或锯长截短甚至改变形状,甚至最后仿制出自己的博古架。从“佛教中的哲学”到“佛教哲学”也有这层发展的意思,两者的关系是承继的、进阶的,前者是基础,后者是发展;前者是道路,后者是目标;前者是用西方哲学格义佛教思想,后者是将佛教思想组建成完备的真正的佛教哲学;前者是目前大多数学者正在进行的工作,后者是这些工作努力的方向。格义(“佛教中的哲学”)是不是通向“佛教哲学”的必经之路,不得而知也无法预见。但是第一,历史证明这是可行的方式之一。第二,除此而外,我们暂时也没有发现别的路可走。
如果因为佛教中有哲学,而且可以发展为佛教哲学,就认为“佛教的哲学”也顺带获得了合法性,就大错特错了。就像上述例子中,无论如何改造博古架,但是“用博古架搁东西装饰客厅”这个总的思路和方法是没变的,哲学终究是哲学。并没有花样翻新到最后,不再用博古架,而是把装饰品直接钉在墙上或者串起来吊在天花板上。上面的论证并不意味着可以确定“佛教的哲学”之必有。
所谓佛教自己的哲学,应该是完全不同于西方哲学的一个东西。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需要自己的表达语言、术语概念、结构框架和思维方式。它所思考的问题、使用的范畴和语言、它的思路、结构、框架等,都是全新的,更重要的是有自己的思想素材、思考角度和理论框架。总而言之,新的问题,新的方法,新的架构。虽然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这种“佛教的哲学”在理论上并非没有可能性,我们不能断言其必无。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现成的佛教的哲学。佛教至今还没有,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建立起自己独有的范式和架构。
而且,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种全新的“佛教的哲学”体系是否有建立的必要。因为相对于佛教的哲学,自然还有基督教的哲学、天主教的哲学和道教的哲学等,也还可以有中国的哲学、印度的哲学和欧洲的哲学等,而且各不同,各自为政。它们分散于世界各地,独立发展,之间没有交流,更无继承,各种哲学只对自己的这个“哲学”有发言权,就像吃胡萝卜的兔子永远不能判断狗吃的骨头味道如何,也不能交换各自进食的感觉。
四、佛教哲学
我们已经证明了佛教中有哲学,也有佛教哲学,所以从内部进行的佛教的哲学研究是合法和可行的,那么,研究佛教中的哲学和佛教哲学是否就是佛教哲学研究的极致和终极目标?佛教哲学研究还能向何处发展?佛教中的哲学是否就是真正的和完全的佛教哲学?
前面已经论到,信仰和理性的矛盾是一个重要而复杂的宗教哲学问题,但是在佛教哲学中,这不是核心问题,它并不突出,至少,信仰和理性的矛盾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尖锐。因为佛教没有类似古希腊那样的理性精神传统,而佛教的信仰中没有“存在着上帝这样一个人,他是全能、全知、全善的”那样对理性而言荒谬的命题,也没有绝对的“只能通过信仰和服从,不能通过思想理解和进入上帝”的方法。佛教的教义整个儿建立在感性和经验生活的基础上,简单明了,非常容易被人接受,比如人生皆苦、苦来自欲、灭欲得道等。
“佛教哲学”概念中的内在矛盾来自另一个问题:认识和实践的不一致性。佛教哲学自身的根本内在矛盾不是信仰和理性的冲突,而是认识和实践的不协调。
佛教的根本出发点是:我如何才能活得更好?所以一直重实践。哲学的起点是:关于世界,我想知道得更多。所以从认识世界出发。一方面,有些可行的实践并不来自理性认识,而是一种感觉或直觉;另一方面,有的认识停留在理性抽象层面上,与实践无关,不能付诸行动,不能直接指导人类行为和生活。这就是认识和实践的不协调。
有人或许认为,哲学是抽象思辨,而人生的问题在于实践,实践和思辨完全是两回事。那么,两者的差别是不是横在哲学和佛教之间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佛教和哲学是否只是平行线?是否可能、如何能够统一在“佛教哲学”中?这个融合的交点是什么?
佛教的核心不在哲学,而在修持和实践。智慧在佛教教义中一直没有占据第一位的地位,佛教是一条道路、一条通向完美生活和最高生命境界的道路,这条路是需要人走的,就像在旱地上永远无法游泳一样,不身体力行这条道路就不能达到佛教的最终目的。对佛教徒来说,“证得真如佛性”是一件实实在在、要恭身去做的事情,没有人会仅仅满足于知道、明白或者证明了真如。从佛教自身而言,它更愿意成为具体可行的人生指南,而非谈虚论玄的哲学。
佛教寻求的是人生的解答,但这个寻求过程需要发现世界的真理。这就使得佛教内在的需要哲学。活得更好和活得更明白是两回事,活得明白不一定就活得好,但是如果什么都不明白,人是一定活不好的,因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活得到底好不好。什么是好,怎么才能好。明白了的好才是真好。所以,对佛教来说,哲学是其用以自立、自证和自圆其说的一种方法和手段,虽然只是手段之一,但却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另一方面,哲学是否就仅仅只是谈虚论玄?哲学源于希腊,希腊传统现在一般被理解为理性精神,其实,除了悠久和伟大的思辨传统,希腊传统中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实践智慧。有西方学者在反省自己的文化和哲学时发现,Philosophos表示对智慧的爱,其逻辑内涵与sophos———拥有知识———正好相反。[27]在希腊哲学的最初时期,智慧和知识是不同的,理论并不占优势,从赫拉克利特著作片段B40和129看出,仅仅做一个有学问的人并不足以成为哲人,还要通过良好生活达到得救和幸福,同时指导别人走向智慧的道路,后来这一原则被抛弃,从公元前5世纪到前4世纪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始,理论变得占优势地位,成为智慧的不可缺少的载体和理性证明,认识和智慧同一。慢慢的,“我该怎样生活?”这个苏格拉底式的问题被抛弃了,哲学被缩小为理论练习。[28]
众所周知,苏格拉底关心的是人事而非自然,他对于思辨的考察不感兴趣,他将他的精神活动全部集中于道德生活和实践智慧。这种通过智慧获得幸福的实践智慧学倾向还体现在古罗马的斯多葛学派和伊壁鸠鲁的思想中。从公元前6世纪一直到公元16世纪末,哲学在西方由两个主要分支组成:对于人类生活的引导和对于自然的认识。但大约在17世纪中期,西哲将前一个问题抛给了宗教,使其在西方哲学中的发展几乎中断,虽然还有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保持了这一脉络,但一直命若游丝,直到当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复苏,才重新使人和人类生活的问题回到哲学中来。总而言之,西方哲学并非只是思辨,还有被遗忘的旨在指导人类生活的古希腊实践精神。
事实上,佛教和哲学之间的鸿沟恰恰也是两者的融合点,佛教以其人生实践的宗教品质,正好能够帮助西方哲学找回他们曾经失落的古希腊另一个传统———实践智慧。佛教的修行和古希腊的实践智慧,两者在此可以得到统一了、更高层面的统一。通过道德实践解答人生问题,于佛教是最终归于正途,于西方哲学是重新发现遗珠,弥补其缺憾,使之更加完善。
实践智慧是佛教和哲学的共同归宿。佛教和哲学也从相互结合中获得新的内容。
对于佛教。从哲学的角度来看,毋庸讳言,佛教的起点并不高,它从主观的表象开始,最初也满足于此。佛教若不借助哲学,将永远只在人类精神活动的低层次徘徊,最终流于“迷信”。
对于哲学。哲学若不借助佛教,则最终落不到实处,不能具有真正广泛的意义。哲学对从事哲学思考的人来说,当然是绝对个人的事情,但就其思考的对象是真理来说,则属于全人类。
历史上的哲学常常走到最高抽象处就自以为功德圆满地止步了,其实,还需再向前一步,回到具体的个体生命,哲学才获得真正的生命力,才不再是僵死和枯燥的抽象概念和命题推理。这最后一小步是该走的,它不但不会如某些人所担心的那样有损于哲学的深度,使哲学流于通俗哲学或者哲思式的人生感悟,而且这一小步才是对哲学的最终完成,并使它重新获得一个新的起点,而不至于死在半空中。
总有人问,哲学为何?一般的回答总是,纯粹的哲学什么都不为,为了认识而认识,为了求知而求知,其实哲学是有所“为”的,为了人生。人类认识的终点应该是实践,虽然其起点不一定是直接为了实践。其实,哲学是一定会落到实处的,思想和认识也一定会影响实践活动,任何虚妄的、离奇的、匪夷所思的思想和理论,最终都要落到现实中每一个人都能亲见亲听、每一个人都能亲自恭为的事物上,柏拉图美的理念最终必要在各个美的事物中体现自己,牛顿的经典物理理论解释了苹果落地,发现和尊重“人”就不那么信“神”,张扬自我意志的人比较具有攻击性……日月虽在空中,地上却有影子。没有不落到实践中的哲学。即使哲学家本人不做这项工作,别人也会帮他做。而别人代走的这最后一步可能会使整个哲学思考完全变了样,朱熹深刻高远的“天理”落到实处就成了寡妇守节,尼采的思想被纳粹推崇,哲学思想因为可以被不同的诠释,其最后对社会和历史的影响有时并非如哲学家本人所愿,所以这最后一步还是由哲学家自己走完比较好,善始还需善终。
为什么有哲学?因为有人。有人活着,才有哲学。当然,哲学对仅仅是活着的人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不是生活的必需。但对不满足于仅仅活着的人来说,哲学又是生命的需要,而且是切身的、迫切的需要,所以哲学的存在是因为生命,也为了生命。一切为了人生,人生在世,人活一世,活着就是一种实践———人类最大的、共同的实践活动。认识是为了实践,人类最需要的就是实践智慧,但这个实践智慧需要认识来支持。所以佛教就是哲学,哲学也就是佛教。我们需要的是佛教哲理化、哲学人生化。
佛教不是哲学,但它有哲学性,有相当深刻的哲学思考,所以我们可以把它发展成一种真正的哲学,而且是完成的、具有人生意义的哲学。这就是佛教哲学这门学科的发展方向:将佛教的哲学发展为佛教哲学,一种真正的哲学,而且是一种对人类生活具有直接指导意义的哲学。
我们的结论是,对佛教哲学的理解是多元的,其中有些具有合法性,有些没有,因为对佛教哲学可以作深浅层次不同的理解,研究佛教哲学也就有一个深入的过程。概而言之,
从研究佛教中的哲学始,以建立佛教哲学这门哲学终。
注解:
[1]康德:《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4页。
[2]白云禅师:《佛法哲学概论》,高雄:白云广播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第2页。
[3]见《杂阿含经》卷34和《中阿含经》卷60《箭喻经》。
[4]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0页。
[5]同上,第90页。
[6]笛卡儿:《谈谈方法》,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6页。
[7]《牛津哲学词典》相关条目,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
[8]罗光:《中西宗教哲学比较研究》,台北: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推进委员会,1982年,第255页。
[9]Johe Hick Philosophy of religion 2nd ed., Prentice-hall INC. Englewood Cliffs, New Jersey, 1973, pp1.
[10]黑格尔:《宗教哲学讲座·导论》,山东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7页。
[11]《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第62页。
[12]《宗教哲学讲座·导论》,第17、18页。
[13]转引自吕大吉《宗教学导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13~14页
[14]Karl Jaspers ,Way to Wisdom ,An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4 , 138。
[15]方立天:《佛教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增订版,第4页。
[16]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华书局,1947年增订版上卷,第1页。
[17]同上,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