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没少给他好处,一般差等的烟酒,悉由老三包销。且在税务局工作的二侄,礼品不论好歹,都往三叔家塞,一来其家里不缺,二来省得给父亲解释再三;听说已考察完毕,最近又要升一级。老三有些犹豫,再开一瓶。老三想了又喝,喝了又想,想着大姐、二哥、二侄多年的照顾,也觉得自己没良心,鄙视自个。但最终,老三捧着酒杯,愣愣自语:“一穷二癞膏(麻风病)!二哥、二侄,对不起啦,谁让老天就给这么一次机会!”
慈芯这边,也是一个不眠夜。父亲早逝,母亲走时,三弟才十五岁,慈芯倍加呵护,以致小宇都嫉妒,常嘟噜的“妈疼小舅,远胜于我”。大姐如母,她却连父亲的责任都担起来。三个兄弟的家长里外,慈芯无不操心,过去在仨兄弟眼里,大姐法力无边,什么事都能办妥。可眼前的这场家庭危机,她的“桶箍”作用却怎么也发挥不了。就这么看着兄弟相残,她伤心落泪,谁说好人好报呢?
第二天一早,老三将二侄的工作单位、电话号码,写在纸条上,令老婆一上班即送到动迁组。
“做啥?”三媳尚未明白个中道理。
“按照指挥部的通知,所有公职人员必须在提前批签约,否则……别问那么多,拿过去就是。”动迁组内里的情况,老三了如指掌。
胃里还翻滚着酒液,也吃不下早饭,老三匆忙地赶到慈芯家。
“又喝醉了吧?”看着两眼通红的老三,慈芯问。
“没醉,我清醒得很。”
“就按二哥的计划,扩购的银两,由他俩承担”,老三喷着酒气,一五一十地开出条件,“另外,房屋附属物、土地附属物尽归我所有,除了古井、茅厕外,其余都是我重新置建的;还有,搬迁过渡费全部归我,反正只有我需要租房子。至于签约奖金,平分,我就不再争了。”
“你别得寸进尺,这种要求,叫我怎么开口?”
“要是他们不答应,大姐就告诉他俩:我会把大哥和那女人的破事,还有二哥骗取住房保障的计划写成大字报,满街张贴!”
“你,你竟敢说出这种话!”
“狗急还跳墙呢?大姐不说,我自己告诉他俩!”
这还是三弟吗,慈芯惊讶不已。这从小在她怀里撒娇,活泼可爱,最为听话的小弟,整个人变了。她欲哭无泪,幽幽地盯着老三:“就这么绝情,不怕遭天谴吗?!”
“大姐……大姐,您别生气……我也是万不得已,即使将来回迁,我没钱装修,也搬不进去……要不,我先走了”,看着大姐铁青的脸色,发抖的身子,老三赶快开溜。
慈芯再不能这样过下去。她必须再做点什么,不能让兄弟仨就这么散了!一世父母,两世兄弟,她觉得不久的将来见不了父母的面。她略一计算:老三扩购款的一半(另一半老二给付),将近5万元。搬迁过渡费及有关补助,扣除老三自己应得的份额,该分给老大、老二也不超过3万元。她叫来先生,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得有一个解决办法!”
“是啊,这般折腾,我都熬不住了,何况于你。”
“将来老三装修房子,我们肯定也要给钱。与其花儿插后,倒不如插前。”
“可8万元不是小数目啊!再说,小宇……”
“还能怎么招?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兄弟相残。”慈芯戚戚然,“小宇这边,双职工,反正也穷不了”。
“也是种解脱吧,咳……”先生长舒一口气,“就依你吧”。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尽管兄弟仨按需所要,但签约时,仍为一些枝枝节节折腾了老半天。老三不但补回失窃的铁门,还再计较回16米的灶台,外加两个三化厕。一切手续办妥后,哥仨客客气气地相邀去大姐那里缴命。家里却空无一人,邻居告诉说:“慈芯血压上来,晕倒了,住进医院的特护病房……”
一星期后。慈芯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她觉得,必须到娘家走一趟。推车出门,阳光很炫,照得有些头晕,四肢乏力,她小心地跨上摩托,启动,慢行。街道两旁的店面大都上了封条,不再繁华的老街依然拥挤不堪,赶时搬家的,拆门卸窗的,大型的风炮机、挖掘机也大咧咧地开进街道。吆喝声、电钻声、割机声、风炮声,震耳欲聋。到处堵车,垃圾成堆,碎砖破瓦、渣土烂木、玻璃碎片铺满路面。到娘家一里多的路程,慈芯的摩托车却走了三四十分钟。
终于到了,可大门已贴上封条。慈芯停好摩托车,从小巷兜过去,从虚掩的后门进去——这也是三弟拆卸、偷运金属门窗的通道(签约上封条以后,房屋即属拆迁公司所有)。慈芯漫无目标四处走走,挨个房间串串。她好一阵子没回过娘家,也说不出个究竟为什么要走这一趟,是怀旧,还是追思,自己也不甚明白。可老家满目疮痍,一片狼藉,死气沉沉,充溢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慈芯走进空荡荡的厅堂,家徒四壁,只是父母的遗像还高悬在厅堂的中央,慈芯鼻头一酸,眼泪就哗啦啦流下来。想起这一段时间三个兄弟的吵闹,整个家族闹翻天,一天也没得安生。慈芯悲从中来、怨从胸出,再无法守住含蓄矜持,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一吐心中块垒。她怪父母早逝,她怨兄弟的自私,她恨自己能力不足!
就这样对着父母的遗像,想说就说,想哭就哭,不必再顾忌什么,反正左邻右舍都搬空。说够了,哭足了,发泄完了,天色也渐暗下。慈芯也该走了,水电早就断开,都无法洗把手脸。临行,慈芯忽然才意识到,房子马上就被拆除,不能让父母的遗像埋在瓦砾中。她决定,要把两张大像保存下来。可偌大的家,竟找不到任何足以垫脚的物品,近三米的高度,慈芯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将遗像摘下来。她只能将两个相框捅下来。终于,她找到一根破竹竿。就从母亲开始吧,系相框的铁丝已经老化,一捅就断了,叭的一声,砸到地面,碎了。慈芯又是一阵哭。等等,还有父亲呢!
慈芯忙不迭地从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抓起相框,从相框中,取出照片。天黑看不清,也由于心急,手被划破了,鲜血滴到相片上。慈芯的手忽忙在裤管上乱蹭,并用衣袖拂拭相片的血迹,卷起收好。这时,天已彻底地暗了。一路上黑灯瞎火,只有城监人员,打着手电筒,晃来晃去。
回到自个的家里,先生看到蓬头垢脸、满身污泥血迹的慈芯,大吃一惊,以为被打劫了。慈芯顾不得解释,赶紧洗把手,拿两片创可贴,封上手上的伤口。再展开照片细看,还好,只是被玻璃戳伤了几个地方,基本完好。慈芯又是一阵痛楚,眼泪再次落下。先生明白了,安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去洗澡更衣,吃晚饭,一会儿大弟要来相辞”。
慈芯没有胃口,动了几下筷子,怎么也吃不下去。
这时,老大带着媳妇前来告辞。“这次多亏姐夫、大姐鼎力协调,不计付出,才得以妥善解决问题。”老大诚恳地向慈芯俩表示谢意。“我们明天就回香港,抽签选房还赖姐夫帮忙,拜托了。”
“没事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姐夫一口答应,接过委托书、腾空证、顺序号等证件。
“大姐脸色不太好,累着吧”,看着慈芯不说话,大弟媳主动与她搭腔,“哎呀,手怎么样了?”
慈芯不语。“怪她自己多事,跑回祖厝拿遗像。”姐夫解释道。
“什么,遗像?”老大有些疑惑不解。
“你父母的照片!”看着老大似懂非懂,姐夫有意强调。
“怎么回事,等等,我问问。”老大走到屋外,打了两三通电话。
一会儿,老二、三弟和他们的老婆也都来了。
又来了,又来了!慈芯看着又是这个阵势,头皮又是一阵发麻。这种条件反射,大概是这十几天给折腾出来的。
“小弟你说,咱爸妈的遗像怎么着?”大哥严厉地责难三弟。
“我……本来想跟你俩合计合计,可这阵太忙,我……给忘了。”
听了这托词,慈芯又是阵好气:抠门的小弟,就连破纸烂布等都没落下,唯独……
“小弟也真是,这事怎么能忘了!”老二说。
“你俩也别装正经,扮孝道”,三弟一急,口不择言,“十几年了,大哥清明节都没回过;二哥忙着出差赚钱,父母的忌日整忘了,要不是我供着奉着,老人家早成了孤魂野鬼……就整天跟我争呀争呀,你俩啥时提起这事!”
“实际上,这事我问过了,点过主,附神了,照片是不可以随取乱放的。”三弟媳嚅嗫说。
“总不能就这么搁在大姐这边,将来人家会说我们兄弟不孝”,大媳沉着冷静,“都别争了,还是想个法子,妥善处理。”她还有个深层的考虑,怕公婆倾向外家,偏佑大姐。
“我问过了,按理说,该归大哥保管”,三媳妇道。
“问过谁呀”,大媳问。
“神佛呀!”
“我家套房小,没地方悬挂,再说,香港也不时兴这个,二弟你上千平方的别墅,该有父母的容身之地吧。”老大绝无接受之意。
“父母在世时,最疼小弟了”,老二顾左右而言他,“再说,小弟是这次拆迁受益最多者。对,该小弟领走!”
“怎么行呢,我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是租的,房东也不会答应。”老三说得干脆。
又是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大媳手指上推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大家都要成为市民了,市民是没有祖厝宗祠的,也不用上香烧金。依我看,这两张相片还是化掉为安。”毕竟居住香港多年,思想进步了,早就城市化了。
“大嫂说得在理”,二弟媳即行表态。
“把他们带到佛祖那里,大家烧把香,讨个准,就寺里的金炉化掉。”还是三媳想得周到。
慈芯默默地坐在旁边,没有插话,不想再说什么,也不能主意什么。再说,她甚至有些恍惚,几乎进入麻木的状态,似乎始终没有听明白他们兄弟的议案。
“大姐。”
“大姐怎么了?”
“大姐!大姐!”三弟的叫声很响,慈芯却听得遥远,她只是机械地应了声“嗯”。
“还烦大姐明早把相片带到龙山寺。”临走,老大再叮了一句。
第二天是“五一”节,先生早早买菜去。刚七点,电话就响了,慈芯头昏脑胀,浑身乏力,真不想起床。可那边催促她赶快将遗像带往龙山寺,说是大伙都等了好久,说是老大还要赶中午的飞机。
“妈,您病了吧,就别去了!”看着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母亲,小宇劝说。
“不行,我得去!”尽管理不出一点头绪来,慈芯还是取出照片往外走。小宇执意不让慈芯骑摩托车,“真的要走,我开车载您,反正今天不上班。”
一到龙山寺,三弟媳迫不及待地要拿走照片,慈芯下意识地紧攥遗像。
“大姐怎么呢?”
“不是说好的吗?”
“我还赶时间了。”
大家连劝带哄拽走相片,放到供桌上。然后,按长幼顺序逐个上香。
“要不,大姐也过来上炷香”,三弟喊着慈芯。
“嗯”,慈芯口里应着,身子却没动。
“好了,好了,就这样行了!”老大已经不耐烦了。三弟媳听得令下,即刻拿起遗像,走向金炉。慈芯好似明白了什么,也快步跟上。
毕竟年轻,三弟家的脚快手更快,慈芯抢到身边时,她已经把遗像丢进金炉。
慈芯叫一声,发疯似的将手扎进火里乱抓!兄弟妯娌齐齐惊呼,跑过来把慈芯拉开,父母烧焦的照片竟整齐地卷上慈芯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