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忠志
站在儿子家刚落成的五层大楼前,老全微微抬起头。他眯缝着双眼,目光从楼房一楼的落地玻璃大窗开始慢慢地向上游移。他突然发现:站在这里想要看到大楼的全貌,特别是楼房的最顶层,如此的吃力,楼房实在太高大了。
老全的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根“熊猫”香烟(前两天儿子宏的大厦落成时,儿子给他送来了两条,并要他尽量少抽点,抽好点的,说是好日子刚开始,要把影响身体健康的因素降到最低)。烟正燃着,已烧去了一大截,这时,老全缓缓地把香烟的过滤嘴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地从嘴巴里吹出的一道烟气来。这深深的一吸一呼间,老全的思绪顿时陷入了令人感慨的过去,他的身心仿佛也在这一吸一呼之间变得轻松起来,两个嘴角禁不住泛起了笑意。嘴里的那几颗金牙,在日光的照射下闪着金光,仿佛那光是从他的心里迸射出来的一般。此刻只有这耀眼的光,才能显示出老全心里的欣喜——儿子宏真有出息!
儿子有出息了,作为老子的他当然引以为傲。但老全清楚地知道,就是在现在,他的心里还在隐隐地责怪着儿子。虽然宏现在成天让他吃好的、住好的、用好的,可他依然无法忘怀:在儿子的这幢大楼的地基里,掩埋着他一生的辛劳——儿子宏把老全夫妇俩辛苦一生、省吃俭用才建成的“五间张”平顶石大厝拆了,所有的条石与石板都用来作为新大楼的奠基石。虽说那“五间张”只有一层,显得又低又矮,夏天闷热得让人难耐,雨天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但无论如何,几十年如一日的积攒,不容易呀!那房子可说是用心血与汗水凝成的呀!当时要不是儿子和孙子百般要求,向他说明国家集约用地的政策,并让他看了存折里的巨额存款,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拆掉的。那房子拆了,他老全一辈子好像也就没留下什么在这世上了。想到这里,老全扔掉了手中的烟蒂,接着又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了一根烟。
此时,老全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辈。在他9岁那年,父亲因病没钱医治而丧,他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靠着两块地种点庄稼糊口。好不容易熬到了老全17岁那年,母亲也因病走了。临终前母亲千叮万嘱:“儿子啊,我和你父亲什么也没给你留下,就只有这两块地,两块地都很‘肥’,只要好好干活,你不会饿死的……”老全现在一想,他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死去的母亲。村里人都说:没能照管好或是变卖祖先留下的地,那是断子绝孙的事呀!这两块地,一块就是他和儿子宏两代人用来建房的这块,如今盖起了五层楼,也算对老人家有了个交代;可另一块地却在几年前被市镇两级联合征用,成了现在批发市场的一部分。老全心里对母亲的内疚就是为了这第二块地,他觉得是自己没有照管好这地,为此他常常自责不已。
老全怎么也想不通。面对这两块地,他流了多少汗。他的裤腿几乎不分寒暑,总是挽得老高,脚上总沾满泥土,脚后跟一年到头都咧开着血口子,却总也不能让宏兄妹几个过上好日子。母亲临终前的嘱咐,让他深信了一辈子,让他几乎相信传说中的“从田地里能刨出金砖”。也因此,他起早贪黑地干活,随着季节的更替变换着种各样的庄稼。当时市镇两级联合征地,说是要在他们村的公路旁开发市场,建工厂,要实行改革、引进外资,搞活这一带的经济。那简直是要他老全的命。那时他是扛着锄头抵抗、誓死不从的“钉子户”。村里的老哥们一个个率先献出地来,并且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宏也对他进行连续几周的“思想工作”,他是宁可被枪毙也不肯低头的。为了这地,他甚至曾发誓:他就是死了,尸体烂到只剩一口破棺材,也要占着这一块祖先留下的田地,谁也别想夺走它!
想不到从市场开发到现在,才短短几年时间,儿子宏凭着自己的实力,抓住了投资创业的机会,很快就从这市场上赚到了好几百万的利润,这个数字是老全再活八辈子也不敢想的。要说起这个市场为村里造的福,那就谁也数算不清了。老全只觉得整个村子仿佛在突然之间变得敞亮了。那个黑灯瞎火的年代,在他现在看来,那简直是一个噩梦。“刨金砖”?那只是当时他劳累不堪时的“精神麻醉剂”。然而今天,他眼前的“光景”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拿起手中的高级香烟,怀疑似的拿到眼前再看一看,再次确认这一切都不是梦。是真的!这烟呀,让老全深有感触,它比起自己抽了一辈子的旱烟,实在要好上几十倍呀!想到这里,老全心里有些庆幸了,到底当时的开发是对的呀,他更庆幸的是当时他没有“抗争”到底。要不,他可要当一个千古罪人了——整个村子的人可都沾了他家这地的福呀!以前,一想起百年后要怎么向父母交代,他的心里就犯愁,这也成了老全心里长期以来的“疤”。几年来,每次夜里醒来,一想起这个问题,就会让他苦不堪言,尽管儿子让他当了公司的“老董”。这些年来,看着儿子的家业越来越大,让他老人家的心稍稍的平静了下来。老全始终相信:他生了个了不起的儿子,做人比他老全活络,脑子灵活,有文化。儿子同意田地被征用,肯定是有道理的。
他忘不了儿子还小时,有一回饿得实在不行了,放学路上看到邻居晒在房顶上的地瓜干,硬是偷着爬上去要拿几片填饱肚子,可一看到邻居的人影,吓得从房顶上摔下来,脑门上摔了个大洞,留下了个永远也抹不去的疤,回家后却还免不了他夫妇俩的一顿毒打。每次看到儿子头上的伤疤,老全总觉得当时自己太没用,没能让孩子们过上一天好日子!在那段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谁还敢对未来寄什么希望?盖高楼、穿西装……那只能是“天方夜谭”!他老全虽说也盖了座平顶的石头房子,可他一想起来头就发麻:那房子是分好几期才完工的,就像补破衣服般逐步建成的。“上落”要不是许多村民的支持,免费帮工一个多月,是根本无法完工的,当时他兜里也就那么几个钱;“下落”更是他夫妇俩一分钱都舍不得花攒出来的。当时为了这下落的建成,差点连孩子们都上不了学了——为了这房子,他欠下了许多的人情债呀。唉,难啊!老全感慨不已,他忍不住又拿出了打火机,点上烟,又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用长长的一口气呼出来。如今儿子把他一生建的“业”拆了,埋到地底下去了,也不错呀,儿子的新房是在他老全的基础上建起来的,怎能说就没他老全的功劳呢?况且儿子是他的,是他辛苦培养起来的!想到这里,他又为自己曾经的辛劳感到欣慰。
儿子的大楼落成那天,亲朋好友无不对老全啧啧称赞,夸他命好,老来福!尤其是村里的那群老哥们,一个个握住老全的手就说:“老全呀,你们家风水好,出了好子孙呀!”风水一说老全不甚懂,所以他一辈子也不怎么信风水。他最多只相信母亲临终前说的:他们家的“地很‘肥’”。虽说没多少文化,但他明白眼前有这一切的道理。亲朋好友都给儿子宏送红色拱门祝贺,老全高兴之余,也给儿子送来一个氢气彩球祝贺,氢气彩球高高飘起,球下方拉着一条宽大的红色布条,布条上写着几个大字:树高千尺根沃土。老全想让他的儿子宏知道:他和父辈曾经靠这地种粮食勉强糊口,用这地寄托生活的希望,累积生活的苦辣酸甜,那是多么的不容易。儿子宏这一代的人,虽说能用这地创造出人间的天堂,但千万不要忘了“本”。这“本”不单是祖宗留下的肥田、不只是创业的艰难,更是当时那阵能让枯木逢春般的改造之“风”。
老全把烟叼在嘴里,双手叉在腰间。此时,他挺了挺被往日的生活重担压弯了的腰,满意地想:如果百年之后,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九泉之下的父母亲,相信他们也会感到欣慰的。
推开楼房的大门,老全如释重负地走了进去,显得神采奕奕,又到了该喝养生茶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