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宗
1
一辆枣红色的宝马牌小轿车,疾速行驶在黄金海岸大通道上,直奔“颐养天年”墓园。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位身穿黑西装的中年妇女,手捧三束鲜花。弥漫在车内的是一股阴郁之气。
中年妇女名叫龚秀珍,是本地一位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今天,她起了个大早,要到那个墓园去祭奠三位已故的亡灵——两位是她的前夫,另一位是她的情敌、第二任丈夫的姘头。今天她若不去祭奠,恐怕这下半辈子心里也会不安。因为再过几天,她就要带着女儿去广州,去和第三个男人结婚。
她的前两个男人,一个叫林福海,一个叫林东海。福海和东海从小就是铁杆哥们,一天不粘在一起就全身发酸发痒,好事歹事更是缺一不可的搭档。秀珍和他们既是同村人,也是从小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同伴好友,只是她的年龄比福海和东海小三四岁而已。福海和东海就像亲哥哥一样袒护着她,没谁敢动她一根头发。
福海比东海大一岁,父亲是村党支部书记,家境比东海好。东海的父亲原是走船的渔工,是个小队长。东海上小学那一年,在一次台风袭击中,父亲不幸落水被狂涛巨浪卷走,留下他和母亲,还有一个比她大五岁的姐姐。家里倒了顶梁柱,姐姐的学也上不了,就给人做工,帮着母亲维持一家的生计,省下一点钱让东海一直上到了高中。
高中毕业后,福海和东海都没有考上大学,双双离开了学校,但和秀珍仍然保持着联系。秀珍一放学或是遇到周末假日,他们三人就常常聚在一起,到田间地头或溪边散步、闲聊,村里人也都见惯不怪了。这时的秀珍虽然只有十五六岁,稚气未脱,但该凸的地方开始凸出来了。福海和东海呢,嘴毛也由黄转黑,像个小伙子了。因此,彼此之间都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爱恋之情,都希望长大后,能有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女人或自己的男人。不过他们都很理智:福海想的是,秀珍还在念书,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东海想的是,福海家境好,能让秀珍过上好日子,而自己家里太穷了,如果娶了秀珍,会让她吃苦的;秀珍呢,在两个男人之中也分不出哪个好哪个更好,只觉得他们两个都像亲哥哥一样可亲可爱。
2
这年年底国家征兵。那个年代,“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即使脱了军装退伍也可以在乡里或村里谋个事做,或者到县乡办的工厂里当个工人,改吃“皇粮”,那是一条多好的出路啊!
福海看到许多同龄人都去报名参军,心也热了,就和东海一起也去报了名。在体检中,福海和东海双双合格。征兵办干部一下就看中了他们,来个双双接收。临走前一天,大家都在忙着为福海和东海备行李、送行,准备第二天一早就送他们到乡里集中。福海却骑上自行车,到学校去找秀珍。秀珍本来还有半天的课,也不上了。
福海骑着自行车,载着秀珍行驶在村庄大道上。福海对秀珍说:“我到部队后一定会好好干,干出个模样来。”他要求秀珍好好读书,有空时常到他家走走,有什么事他爸会像自己人一样帮助她。福海还送给秀珍一个包着塑料皮的纪念册,扉页上写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赠给亲爱的秀珍。”秀珍很高兴地收下了,还要福海到部队后常给她写信,寄几张身着军装的照片回来。
秀珍的晚饭是在福海家吃的。吃过晚饭后,福海家里陆续来了一些送行的亲友和邻居。福海的老爸是村党支部书记,来送福海的人自然特别多。秀珍一时帮不上什么忙,闲着无事,这才想起要去看看东海。
路上,秀珍想,东海不是也喜欢我吗,怎么不像福海这样,到学校来找我呢?他会不会也送我一个纪念本呀,扉页上会写什么话呢?没等她想出个结果来,东海的家就到了。
东海正和几个邻居在聊天、喝茶,见秀珍来了,忙热情地招呼她坐下。东海抓了一把花生给秀珍吃。他们正在津津有味地听一个阿叔讲在部队当兵的故事。这个阿叔当过五年兵,还当了班长,后因文化程度不够,没能提干才退伍回来,现在乡办盐场当保管员。
夜深人静,秀珍告辞回家,东海把几本读过的古典名著和没有用完的作业练习本送给秀珍。秀珍问东海:“你会写信给我吗?”东海点点头,肯定地说:“会的,一定会的。”
福海和东海入伍来到素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西湖畔一支战功显赫的名牌部队,那是当时全军为数不多的机械化部队。
新兵训练时,福海和东海同在一个训练营,一周能碰上几次面,特别是到了周末,有时还能站在一块儿说上一阵话。训练结束后,新兵分配下连,福海因为会开拖拉机,被优先安排到装甲兵连,到一个培训基地去学开坦克车,一学就是八个月。福海很有天赋,胆子也大,所以成为当年新兵中的佼佼者,第二年就当上了班长。东海却被分配到一个炮兵连队当了一名炮手。东海平时爱学习,人又老实厚道,半年后就被调到连部当了文书,同时被连队列为报考军校的对象。
3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晃四年过去了,秀珍高中也毕业了。她没有考上大学,只好上本地一所职业服装学校。当时,服装业在沿海地区是个非常热门的行业,福海的父亲就开办了一家名叫“海星”的服装厂。
八月是秋收的季节。福海和东海选择在这个时候一起回家探亲休假。八月份也是秀珍放暑假的假期。这并不是巧合,而是他们三人事先一起约好的,一起回乡,一块团圆。
这时的福海提了干,成了坦克排排长,穿起了“四个口袋”的军装。由士兵直接提干,在当时已经很少了,福海是幸运的一个。而东海在入伍的第三年,也如愿以偿地考上一所炮兵指挥学院,成了准军官。
他们三个“铁杆”哥妹又相聚在一起,又都有了出息,一下子就成了全村的红人、名人。村民们都向他们投过羡慕的目光。
这时的秀珍,二十出头,出落得像朵出水的芙蓉,又像池边的杨柳,也像雨后的山茶……其实用什么美好的比喻都不过分。
福海他爹就托人到秀珍家去提亲。虽然他们的年龄都不算大,但在沿海村落,不少二十岁的女人都有孩子了。福海家境好,秀珍与福海从小就在一起玩耍,还经常在福海家吃饭,福海把她当小妹,秀珍把福海、东海当大哥,可福海他爹早就把秀珍当成未来的儿媳妇了。福海去当兵的这几年,福海他爹没少关照秀珍家,秀珍身上穿的运动服就是福海家的服装厂生产的。
提亲的事传到了这对年轻人的耳里,他们都觉得有点害羞,但心里也都是乐意的,毕竟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彼此都熟透了,熟透了就有了感情的基础。东海当然也喜欢秀珍,但他的家境差一些,不敢提这门亲;再说,福海是他的好朋友,福海家对他也有恩,他是不会和福海抢秀珍的。秀珍和福海就订了亲,还请了一些亲友来家海吃海喝了一顿。
次年8月,秀珍从服装学校毕业,就同福海结了婚。婚后,秀珍就到“海星”服装厂帮福海他爹掌管业务。可惜东海当时没有回来,因为学院组织学员到井冈山见习,接受“红色教育”。但东海寄来了信和礼物,表示衷心的祝贺。
4
这年的8月,也就是秀珍和福海结婚的第二年,军队开始组织轮战,抽一些部队和优秀干部到前线参战,在实战中接受锻炼。福海所在的部队是全军很有名望的部队,也在被抽调之列。也就在这年的8月,东海刚好从军校毕业,作为军校的优秀学员,也被抽调上前线带兵打仗,经受实战检验。
福海和东海被编在同一个作战师。他们本来是互相不知道的,但在一次全师干部誓师大会上,东海作为军校实习学员代表在大会上发言,福海才看到了东海。会后,福海找到东海,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各自归队了。
此后,他们有了更多的书信往来,有时还能通通电话。他们约定,参战的事先不跟家里人提。他们先是在离前线三百公里的地方进行三个月的适应性训练,然后才正式进入作战阵地,替换下原来驻守的边防部队。
他们上前线原定是一年时间,其中半年要在前沿阵地上,还要拔掉几个被敌军抢占的山头阵地。福海是坦克兵,主要担负纵深穿插和在防守中把守关口的任务。东海是炮兵,他来到一个炮兵连担任炮排排长,管三个班和六门迫击炮。
在新年初的一次“拔点”战斗中,福海的坦克排奉命穿插,因山路拥堵,加上雨天泥泞,坦克行动困难,被敌发现,遭到猛烈炮击。福海为掩护战友,被弹片击中胸部,抬到野战医院后,因失血过多不幸“光荣”了。
东海得知消息后,难过了几天几夜。战争残酷,谁都要面临生死考验。东海他们的炮兵阵地也遭到敌人的反炮击,东海的右腿被一个弹片击伤,下到医院治疗。好在伤势不重,一个半月后,他又返回前线阵地。
从前线撤回来后,福海和东海所在的师部分别召开庆功会和追悼会。东海荣立三等功,被提升为副连长。福海被追记为二等功,他的遗物和骨灰由师里派员和东海负责送达和移交。
福海一家痛不欲生。办完丧事后不久,福海他爹由于悲伤过度,高血压发作,得了中风,半身不遂,精神也有些失常。
当军官的丈夫没了,当村支书的公公瘫了。丈夫的哥哥已经分了家,自己也有三艘船,每天忙着出海捕鱼。而母亲身体又不好,和哥哥、嫂嫂一个家子过。因此,摆在秀珍面前的,是两个家庭和一个工厂。但她是坚强的,她也只能勇敢地去面对,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
东海回到部队后,还在后悔那次誓师大会后,在三个月的适应性训练中,没有抽空去看看福海。东海还为秀珍挑着这么沉重的担子而担忧,毕竟是个女子,才二十出头呀。他写给秀珍的信多了起来,几乎是每个星期一封。秀珍整天忙得像个没头苍蝇,所以也没有每封信都回,这点东海也很理解。
秀珍是个有文化的人,通情达理。她知道当兵得去打仗,打仗就会有牺牲,自古有多少壮士为国捐躯啊!只是福海还年轻,名字带了“福”字却没有命去享这个“福”,这也只能怨命了。如今,秀珍要把这个残缺的家撑起来,她相信她能够撑得起来,因为她还年轻,年轻就是本钱,年轻就是优势。她就是这样努力去做的。
5
在大裁军中,一大批军人分三年转业地方工作。作为军校毕业不久,又经过实战锻炼,当上炮兵连副连长的东海,本来是不会马上转业的,但他却主动打了报告,说腿脚不灵便,要求转业地方工作。报告递上去不久,就被批准了,东海被安排在县精神文明办当了一名一般干部。
县城离东海老家还有二十来公里路,东海每个周末都会骑自行车回家和母亲团聚。每次路过秀珍的那个“海星”服装厂,东海都会进去找秀珍坐坐,说说话,有时还帮秀珍在县城办点事。
有一次,秀珍到文明办找东海。传达室的老张头打电话把东海叫来,说:“你们这一对真是全机关最般配的了,只可惜我没有吃过你们的喜糖!”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两人的心中立时泛起了涟漪。东海看了秀珍一眼,嗫嚅着说:“我们……我们……”话没说完就赶紧拉着秀珍跑了。
就在福海牺牲三年后,也是东海转业一年后,秀珍和东海终于结合了。他们结合得那么自然,只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向亲朋好友发发喜糖。当然,他们也没有忘记把喜糖发给那个传达室的老张头。
过了一年,东海在机关坐不住了。他觉得现在政策宽了,和秀珍商量后,决定辞职下海经商,再办一个染织厂。秀珍此时也完成了一个女人的使命——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千金。
有了优先经商办厂的优惠政策,加上东海原是政府机关的人,人头熟,办起事来自然更加方便。他先“借用”秀珍手头的资金,注册开办染织厂,取名“海潮染织厂”,意思是要当商品大海的弄潮儿,同时也与妻子的“海星服装厂”相呼应。东海还通过关系拿到一笔五十万元的银行贷款。不到半年,就盖起厂棚,购进机器,招收工人,开始承接漂染和织造的业务了。两年后,他把借款也还了,手头还略有盈余。
秀珍的厂是从当村支书的公公手里接过来的,用的是那种脚踩缝纫机。由于设备落后,效益偏低,一些大的和急的订单就不敢接,影响到生产和效益。后来,她进行技术改造,引进全自动生产流水线,把“海星”办成了一个现代化企业。
6
江浙一带是国内布业的大市场,发展快,势头猛。东海一边拉住广汕一带的生意,一边向江浙发展。他当兵在杭州,上军校在无锡,人缘好,地方熟,自然机遇多。他风风光光到老部队转了一圈,见了老领导、老战友,还跑了一些布业街和生产厂家,摸了一些行情,也签订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合同。完事后,他还特意跑了一趟常州,他要到那里寻找一个深藏在内心的梦。
那是他在上军校时。一次学院派他和十五名学员到常州一所中学搞军训,东海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名叫思琴的女学生。思琴虽然年纪还小,但作为“苏杭美女”的她,天生丽质,美若天仙,令东海春心萌动。军校和中学一样是不能谈恋爱的,况且仅有十天的接触,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奇事。后来,东海给思琴写过两封信,谈的不过是些读书的事,因为她还在学校学习呀。再后来,东海上了前线,音信就断了。但思琴在他的心中就像埋下的一颗种子,春天来了就会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