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为古金石渊薮，自未谷菉友，以《训诂》名海内，乡邦承学之士稍稍旁及金文。自是海丰吴氏成《攟古录》一书。潍县陈氏欲取许君所作，逐字冠以古文，统为一编，虽未就而搜讨宏博，多前人未见之迹。吴县吴氏纂取金文，佐以陶器古銶，与许书同异者列而辨之，始疑许氏之《古籀》非真古文。然考金文，与许书小篆合者最多。小篆本之《苍颉》，其中本多古文。至于《古籀》，证以金文，有全异者，有全合者，有小异者，有异而确知其讹者，有金文虽无，可灼知为古文者。许氏既不见今之彝器，而彝器又不能尽括古文。许氏所本及其书之传写讹夺，又杂出于其间，似未能执此訾许氏也。近代龟文出于殷墟，考古文者，凭资之途，又视昔为广。临清吴君秋辉，因之著《学文溯源》，盖欲执文之祖以系其孙曾。夫征实之学，今胜于古，秋辉幸生今日，而又好学深思，宜其冥悟创获，往往过于前人，锲而不舍，他日所得，必有大过乎此者，可断言也。
余少喜金石刻辞，弱冠有事四方，忧患驰骛，忽忽逾壮。近则益薾然荒废，无志于此。忆童龄侍先壮武公时，见文学缙绅之家，多尚藏庋。二十年来，海岱间伟制彝宝半沦异域，三代法物，荡然尽矣。世乱方亟，古学不绝如缕。求治古文如秋辉者，更寥落若既曙之星。秋辉家赤贫，至不能举饔飧，则颓卧终日，顾犹矻矻著书。余睹是编，既佩秋辉之劬学，窃自惭吾力不克振之以成其业。为刊其书，又卒卒未能精印。世有好其书者，庶重校而精梓之，则不独是编之幸也。
（壬戌）郓城夏泉叙于明湖西畔云护读书楼
再游龙洞佛峪看红叶记（甲子）
济岱间语山水绝佳处，必曰龙洞佛峪。隋唐迄今，尤以红叶之盛并称天下。实则形势各擅，迥不相侔。而龙洞之名往往显于佛峪者，厥由数端：一则铁牌传神，供吏民祷雨之资；一则螺旋凿空，腾游客夸炫之口。又以攀萝扪葛，登龙已疲，穷幽探微，问佛尚远。而况舆人诡惫，率多讏言：非曰水涸林荒，嘉卉早凋，即云风高地险，暴客堪虞。遂致类山阴之访戴，每返辔于临河，见龙忘佛，由来旧矣。
吾尝谓，崖巚森罗，游龙洞而耳目郁栗。峰峦轩豁，至佛峪而襟抱爽朗。盖洞有坠渊仰天之嫌，而峪具众叶附花之相。况乎窅瞑百折之穴，终逊俯瞰群拱之岩。沉铁一泓之潭，讵比绕台千叠之瀑。既分途而异趣，难等量而齐观。至若秋凝翠岫，艳启瑶林。点霜露以染虚空，和风烟而写妙色。彩云四面，红雨一天。鸾章凤羽，不能方其绮丽；黄海赤城，未足语其绚烂。随晴晦以异姿，历晨昏而殊状。醒心娱目，佛峪则然。而龙洞丹葩不过如片霞之映霄，残红之挂壁，陆离缤纷，未尝睹焉。嗟夫！振奇之迹，流俗易惊。孕奥之区，尘踪罕至。故壮浪虽号龙居，而庄严究归佛土。此十方清净之域，每摄八部为外护欤！
甲子重阳后二日偕寂园率儿子门人辈再作探秋之举。周岁已还，三历其地，两涉秋秒，一届春初，前已详于记文，兹复赋以短句，意仍未尽，序而附焉。俾儿辈载诸锦囊驴背之上，歌于苍烟夕照之间，不必抚弦动操，已觉众山皆响，庶亦舞雩咏归之意云尔。
附：游龙洞佛峪诗（四首）
翠嶂丹崖插碧空，峰腰古洞覆云松。
为霖莫负苍生望，笑向澄潭诰蛰龙。
天半垂虹绕卧龙，故嘘万卉战霜风。
探奇偶出烟霞外，又见远山夕照红。
（以上二首龙洞）
能秀能奇傲岱岳，一壑一邱笑鹊华。泰山雄而未秀，鹊华孤峙而已。
空山九月春如海，秋老还开五色花。
锦繍屏环远近峰，瀑云花雨寺当中。
我来七宝庄严地，三度岩头礼大雄。
（以上二首佛峪）
龙洞道中即景
簇簇霜枝已半红，风光渐老淡秋容。
逃禅我欲此间住，结个溪亭伴古松。
崂麓观潮记（乙丑）
沿青岛南岸东行北折，可二三十里许，度溪壑六七，越峰峦四五，又北而东，渐幽旷绝，渔樵踪迹，岭环而峭，泬寥而孕奥。凭高俯瞰，天垂海下，断峡吞流，荒矶遏浪。秋涛之胜，十倍浙潮，市居二十余年者不知也。或曰，由兹取径道，可达崂山深处，此其僻麓云。乙丑八月南海康天游导余往观，同行凡七八人，出市东驱。海云缥渺间，崂山苍翠隐若相招，道盘纡而夷。车中言笑，若忘陟降。山半童，无修篁老树，点点小松柏杂缀若苔。夹道多棘，罕村落行旅。多曲溪乱流，清浅可掬，淙泠玱琅可听。岭头时时望见海，晴波漾日明灭，殊无潮朕。秋阳中久行暍甚，又不得林木人家憩饮地，咸惫然默懊。天游顾而嘻曰：耐之，徐以偿耳。
既逾重岭，路益确荦不容轨。于是易车而舆，或乘或徒，彳亍崖谷丛莽间。闻奔雷殷殷若来足底，循谷而降声益喧。径危坡峻行亦愈驶，海气迎面溟蒙如沃。谷口外怪石谽呀森列，若造物欲秘伟观，故置屏障。行者鱼贯牵掖踱石罅，石耸削绝攀援，为状谲以肆，其纹若折带，若叠云，若松根，若龙鳞，若解索斧劈。其态若跂，若揖，若怒，若嬉，若离而即。其形偻若翁，依若童，靓若妆，负若囊，棱则笏，圆则柱，若鹫立鸱张狮蹲虬蟠而象顾。千百其姿，莫或一同。信乎造化之工，非臆度所可穷也。层矶枕布其下，赭碧黝垩，陆离五色，如瓜，如匏，如鸱夷，如覆釜，如罂，如累碁。顽而泽，不受足。蛙距而蚁缘，小泓当其歬。依崖横流，微波络石，鳞纹若织。天游曰：止，盍暂息乎。
余忆巨然海野图，写石神奇，石多鸟兽、龙鱼、人物状。非漫尔者，宇宙恢环之迹，每出恒情耳目之外，大都为逸人畸士襟袖中物耳。乃语寂园曰：君熟《水经注》，海岱间道元所称绝胜处，强半堙沦，不可见。安得常驻此景，以贻来者耶？寂园曰：然。无已，姑以韩柳马夏之笔，分劳君家父子可乎？因相与轩渠，长男东方习绘事，寂园婿也。于是选石而坐，或荫于崖，或濯于泓，或梯石而远瞩。扪石壁曰：是宜题而镌也。余曰：托姓氏于荒陬，乞千载于拳石，壮夫羞之。至若登临感兴之笔，往往与勒铭纪功并重山川者，当必有故。语未竟，众中有呼者曰：风起矣。沼崖复左崖，相衔若阙，过阙而俯若隧，风生石隙，挟人欲舞忽律飘飉，若山泽灵物恣兴嘘啸，播弄游者以鸣其适。阴飒肌栗不能左右眴，额承背目注踵，寸徙而咫进。巉巗陡转处，断峡拔空斜亘，光景骤暝，怒雷崩訇四合，仰见飞澜倒悬。已临顶际，趾下浪花穿石上薄，沸青扑白荡胸没膝，恍坠云堆雪窟中，纷骇号却争匿石后，恐为乱涛卷去。移时神定，退登巗巅，分据石吻，若凭垒堞。回观海天混茫，长空若失，山立虹舞，拥郁万怪，腾礁跨磵，旋雨回风，豗激突荡，倾撼崖壑。诸人愕顾，欢呼不遑语，即语不相闻也。天游植杖大笑。余偕寂园鼓勇更前，解履褰裳。猱升濑石高处，玉溅珠霏，笠袂尽湿，因笑枚乘所见为不广矣。坐揽沧波，写以二十八字。天游谓当勒诸海空绝壁间也。天游、寂园各有诗。郓城夏伯子为之记。
风动蛟宫玉练开，怒龙蹴雪绕崔嵬。
轰然千尺云涛起，晴雨一天过峡来。
再为佛言画松游庵图记（乙丑）
读画二十余年，庚申冬始学墨戏。两岁中仅三幅，率未竣为人夺去，无一完笔也。陈师曾过济，见而惊瞠，不信初习，谛视乃曰：胎息逼宋人，欠熟耳。旋临清湘寄赠，意似索报。自审略窥古人蹊径，未跻作者门庭，不堪持赠，聊待异日，而师曾归道山矣。佛言与交最笃，尝告余曰：师曾画食苦瓜，而置余味，顾乃偏赞君作。师曾允为我画松游庵图，今无及矣，愿君补作何如？因笑诺之。为写松岩高隐，已强半矣，张诸壁间而出游。陈明侯过余斋，见之攫去。僮仆遮之，乃瞋目大哮，几有头璧俱碎之概。出天游自书诗卷，投案上曰：“持此报尔主。”携画径行。佛言闻而憾极，余允补作，以践夙诺，点染粗就，并题八绝句为佛言署款其上，恐更有豪悍如明侯者见之也。
（诗八首另见《明湖片影》）
王露斲琴歌并序（丁巳）
甲寅之秋，予自岱北量移河洛，再辞不获，孑身赴官，唯以琴书自随。召伯祠下，甘棠久枯。民困俗偷，政尚洿竞。地迩丰沛，厌闻更张。泯泯养拙，肃属而已。衙斋多暇，栖机弦诵。僚吏初讶其迂，继安其简。渐知有身心讲论之学，与夫无故不彻琴瑟之旨，则亦群慕操缦，思娴其术。顾陕境僻陋，不可得琴，颇拟撷材试斲，而亢原瘠岭，孙枝绝罕，因相与索然罢去。未几迁汝阳、申息，山水之区，多茂林丛莽，要都为高枫老柳之干，乔松苍桧之柯，椿杉楸桂梅李华果之卉，而桐之良且古者实鲜。翼年夏，临清张彝白，乘间告予曰：城南老屋改建，其废材大率桐也，即良否不可知。而屋为宋元间老子之宫，材亦旧矣。削而察其理熠熠映日，扣之发异声，殆所谓金丝之桐与！盍以新直易归，充副选乎。而豫南承狼匪残躏之余，察吏、剿奸、赈饥、兴校、簿书之繁，数倍河陕。余虽采彝白说，购寘听绿轩外，实未遑召匠施斧斤也。
又明年，陈情得告，辇致历下。诸城王心夔，闻余归，携自制二琴为贶。启囊促轸，韵绕梁壁，咸诧为雷张再世。心夔曰：此常材急就者耳。得嘉植徐营之，固当倍胜。予乃示以曩材，睇视跃然曰：是足运吾思矣。乃馆予渠园，图式授匠，而自董之。分度累较，必严必叶，俪梓泽漆，徽岳用敶。凡百余日，成三琴。对客施缦，举座欢赞。出其一与所赠二琴并奏，则二者之声，翕然尽为所摄，若影依光而冰融水也。嘻，心夔之言信，而其技抑已神矣。夫音柯不逢嵇、蔡，龙门震余，等爨烬耳，此古今所同慨也。昔吴越钱氏，遣使访材，累年得败柱，斲二琴，清绝冠天下。未知视此何如？意其时，监斲者必非碌碌，今已无能举其姓字，即未来可知矣。
从古畸逸之俦，类皆抱艺自閟，初无意于没世修短之名盖其中皭然有以自信所诣，故每触物寄兴，陶然适志，而非有所蕲也。幸传与否，于其人固无与。至若生同时，嗜同趣，相喻既审，顾亦听绝诣之就堙，致后来有不得企迹窥奥之叹，此并世有文字者之责也。吁！此吾所以览其书，聆其奏，勿待心夔之乞，辄为之传。既铭其所制之琴，而复歌以序之。若不能自已于怀者，非徒自附于期牙之伦，亦聊以寄夫无穷之感也欤。
祖龙炬后乐亡矣，古圣遗制仅余此，
中郎不作雷张死，筝笛一例乱宫徵。
有客抱琴来诸城，析律审吕诣杳冥。
南之吴楚北幽并，欲从古器证古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