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丑鲁难残存）鲁东剩稿王露传（甲寅）
王露者，诸城人，先世饶于赀。至露幼独嗜音，于音独嗜琴，比长益倾产广其好。以故四方审音之客，终岁接于庭，斋舍中宫羽铿锵歌笑之声达昏晓。蓄一琴，质古而声异，居游以偕，珍之逾球璧。获佳材，手自规仿，声发越渊洪，几出雷张上。慨夫今之乐器窳，制非古。召工董治之，分度一准于载籍，不使累黍爽。金石匏革之属，笙笛箫管筝琶笳阮，世俗之乐，异域遐荒。俶形诡状之器，新故粲列，靡不备。举凡谱录所载，可闻之曲，戛击搏拊丝摘窍擫亦罔不娴。顾于琴，则好之尤至。尝谓：天地之和发为声，声之理备乎琴。琴也者，摄众乐而枢律吕。古圣贤制作之精，于以托焉者也。懵于众律之正变，不可以言乐。不知乐而言琴，庸有当欤！世有遗宫商，以侈陈乐理，其为敝也荒而肤。知崇雅正，而不究晰乎郑卫之所以荧听，隘陋亦等焉。故其骛探殊讨，要皆以琴为归。
岁甲寅，余于历下闻其言，深叹异之。继数聆其奏，益倾赏。于是露之殚精敝神，忘寒暑以为之者，亦既二十有余年矣。尝登泰山，过孔子庙，求先代之遗音。北走燕赵，道大梁，南之楚，逾淮，下湘，历吴越，验声俗之变迁。东渡海，遍考所谓噌吰镗鞳殊制之具，挟风涛以归，艺乃愈邃。顾知之者少，而露亦重自閟惜。冥心幽杳，以永厥诣，若无与于斯世者。章太炎氏闻其声，于日本谓人曰：国之无乐，蒙大耻辱久矣。朝枢乃甚无人，即不知有山东王露者何耶？语稍稍播京师，部檄数征，谢弗往。盖其泊焉寡营，渊静有度，得于琴者，信独远矣。余尝与秋夜乘瓜皮艇，泛明湖，囊琴载茗泊古历亭下。月霁波澄，凉飔微至，相与洒然乐甚。益移棹蒲荷深处，为一再鼓水仙天问之操。鱼鸟栖机，万籁清沉，方其从容动缦，愔愔泠泠，抑藏毓养，以穆然想见太古之盛，而发人浩渺幽悠无涯之思。不知乎天地之大，而古今为久蹔也。时于广座中，以琵琶应客请，急张促节，故为激楚之声，砉然数扣，众喧毕止。其春闺秋鸿诸弄，抒写艳郁之思，哀嗷凄切之情状，寂历淋浪，夺人悲喜。而垓下一曲，尤诡肆骇闻者。于是泰山南北，啧啧称王露善琵琶。而露遂怅然载琴东归，益徜徉于庐山九仙之间不复游云。
郓城夏伯子曰：庐山者，庐敖所由避秦处也。而其间九峰环列，耸秀云表，东坡称其奇秀侔雁宕。上多仙人迹，故名。露生长其间，尘嚣不接于耳目，日玩夫流泉落木之淙琤，虫鸟自然之鸣，崖谷风雨之奇响，闲观默会，博涉而厚蕴，固宜其艺之夐绝行不类乎俗之人也。少读蔡邕、嵇康辞赋，状琴多深趣，要归于导和忘忧，谓非旷怀孤寄之士，罕契其微，征于露益信。吾闻诸城人云：九仙多幽峻不可穷，当天空气肃，时闻琴声发巗壑，清泠萧屑，静听转远，卒莫迹其处。意果有东坡所谓仙者欤？若露者倘一遇之耶？余既允序其所著书，辄先为之传。盖以深悲夫古艺之日就沦寂，而露且垂垂抱琴以老，为可慨也。
自桐城以派名，文途转隘，枵怯者便之，遂务为摇曳索索无真气矣。实则方刚、姚柔，各具独诣，非庸陋可遽几也。荒废久，日迫扰于簿书，甚惭无能上蹑远古，第稍异于时下神不具而偃仰者，机势要当于侯魏相揖耳。
乙卯九秋自记
富顺张寂园曰：南海康先生论文少所许可，独于渠园所作《王露传》备极称赞。尝语余曰：唐以前文简而腴，唐以后文简而枯。秾郁华秀之旨，自唐以后渐不多睹，唯此《传》丰神犹存唐前遗矩。余谓南海之言是也，然亦由于作者学诣深厚，又复精于琴理，故落笔情韵超逸，令读者悠然意远，玩味不尽也。
附：王心夔所赠二琴铭
淳德内弘，朗彻物表。鹤唳晴霄，月临秋沼。机泯天人，理洞幽杳。落落元音，不求共晓。（一）
风发发，水澌澌，蓬莱阁下听涛时。望成连兮不见，渺渺孤怀属尔知。（二）
又：心夔新斲二琴铭
春风摇蕙草，秋月满华池。读谢元晖诗，尝意象而仿佛之。不谓此景见于斯，嗟嗟王生术何奇。（一）
丝与木也，叩之渊渊而丁丁也，绎之嘤嘤而铿铿也。繄谁之斲，而俪此桐梓之英耶！听者每疑为泗滨之磬，相谐乎云：和之笙也。噫，箫韶之沦抑久矣！而南风九夏之曲，孰与赓耶？岂以锡余兮故假手乎友生耶！俾以佐吾补乐经也。（二）
高烈女传（壬戌）
烈女姓高氏，郓之南村人。父早亡，茕茕，依母纺绩。端静秀好，年十五，未字也。会秋熟，母偕叔婶，撷木棉原上。荡子曹六星瞰其孤处，迫犯之。女疾呼救，诸邻出获不相闻。裳垂裂矣，即奋死爪曹面出血，哭詈益锐。曹惶忿，取斧连斫遁。女母归饷，值诸途，讶曹色败坏非人。到门呼女不应，亟趋视，已泊血地上僵矣。即号走招邻里，共追缚曹诣县。县官庭鞫得实，怒呼杖。杖讫发监，押过市。市民尾观丛哗，争前提殴曹，毙之街心。邑宰三韩陈君，征诗悼女，且旌其闾。
邑人夏伯子曰：弱女子碎身完志，途人掉臂，淫凶立殊。此岂有诏于仓卒？风尚渐之然也。郓俗重耻，矜悍，轻死生，于斯二者见之矣。
《郓志》载烈女事特略，唯甬上陈生纪之差详，而词俚芜，未足彰女烈也。李习之志高愍女，自谓抗衡班蔡，归熙甫传陶节妇，亦诩不减孟坚。盖均目击当时事，故能以闲情博韵。烈女去今久，详状无可询，于邑乘又未可以己意增损，仅就陈记汰其芜词，存彼遗烈而已。
癸亥中元自记
致靳泰武书（甲寅）
在都下与馨航合上一函，未罄鄙思，略欲有所启陈，另草一笺，未及付邮，匆遽首途。事过境迁，遂即置之矣。抵汴谒焕公，询鲁事甚悉，相与嗟叹者久。此老友朋之谊极挚，接物以诚，尽泯权略，而见地卓荦，韬以元气，庶几休休断断之度，致足召人礼敬也。汴中风物朴僿，宦习陈固，非易涤荡。居五六日，不胜酬酢，遂即西发，返郑州，历巩，偃师，抵洛阳，过渑池，览东周、汉、魏、晋、唐之故墟，而慨其兴废。谒元公之庙，凭吊司马氏之墓。登秦赵之台，礼乐不作，霸才无主。蔺夫子英英奕奕，气夺秦王之壮概，亦邈然不可复睹。回首岱云，东风正厉，前途日暮，不胜故乡苍凉之思矣。经文王避风雨处，缅仰古先圣王之遗踪，驻马低徊不能去，而禹迹砥柱之奇，与河上公之里居，在飘渺间，但依稀望见之焉。
廿二日抵陕，召公祠下甘棠就枯，殿圮庭荒唯余榛莽，流风閟响继躅无闻。以周召相度经营之地，化行沐被最久以深，今则仅能于一二简策，仿佛其功德。或偶于陇圃耕凿所获片砾残金中，以想见当时制作之盛，可慨也夫。河洛辖境，处丛谷之腹，黄河绕其背，万山郁纡拱矗枕欹。北接大行注：古文中“大”通“太”，且读“太”，西衔太华，南面嵩岳，二陵肴函，嶐嵷列峙。伊洛瀍涧之水，沦激萦洄，分脉汇流而东注。山多岗峦岭坨，而少峰巗。土厚石顽，陵壑崄巇，高下拗折。数武内，輙二三陟降，寻里许平原不可得。或行谷底，望天若一线，堑壁夹峙不能并轨。行者辄长呼先驰，妨来车之相触。而峡上小阜杂蹲，易为障匿，盗贼每蟊虱其间。当秦之强，闭关拒敌，诸侯之师未至已疲苶逡巡，卒莫谁何。而历代用兵决胜负，亦多视此为枢键。迩年狼匪之势，至西而转炽，非其众多于曩时，而兵力减于畴昔，攻守之势异，险阻有以资之也。嵩华旁薄西来之脉，蜿蜒崛峍回抱东趋，至洛阳少杀其势。故周遮拱环之间，为九朝建都之会，左右屏障翼蔽，亦天然之胜区也。
自入洛讫陕，三百余里，少村落，多穴居，民鲁陋无营而习于惰。坪阜土质膏沃，罔知树艺林木，而邃壑幽磵，往往巨材挺立，柯干穿错，阴翳日月。大者至十许围，相戒谓有神物凭依，不敢采伐。其蒙锢可笑之习，率类此，视洛阳又有文野之判矣。加以频年兵革，匪患乘之，师徒往复，运输之车，秣马之刍，咸取之民间。每县醵资设专局，供亿军旅，岁费巨万。黠悍之徒，又辄倍索车马，以贩售禁物，甚且并其车马劫持以去。而民生之苶蔽凋耗，休养数十年恐难苏其惫困，抑可哀矣。
计出都抵豫，将匝月，半在途中。时思致书，又未敢渎以简率之词，启候稽迟想不为罪。两日来簿书略理，谨述所历风土以贡观览，俾知其近状之粗安也。某以鲁驽之资，幼秉先训，颇喜读书。迨稍长，奔走纷鹜，未竟所学，而狷疏之性，习于坦率，自分不宜于世浃，遂不敢强贡所短，以曲同于人人。两年来思寡尤悔，复治所谓性理之说，而俦侣日罕，益即于踽凉落莫之域，我公独郑重奖许，懃拳右掖，挈而侪诸昆弟之季，以促其向学之心，而坚其志气。居尝用此策励，而尘事萦羁，悠忽不克自振奋，以究极所业。近复暌隔荒僻，益乏师资，鞅掌风尘，聪慧日耗。旧所诵习强半忘失，蒲柳之姿未秋先凋，恐终不足有所造诣，以报相期之素，用是每滋惭惧。方今材俊，群相竞于术略，谓将以谋国家之安，而风俗乃日沦于浇靡。其必有一二迂远朴拙之士，上承古说，以研几幽杳自娱悦，躬砺硁介之行为庸众倡，庶少培已漓之元气，似亦今世所不宜少者，此则不才之微志也。
我公负轶伦之资，雄识孤怀，抗志古哲，冥诣骏迈之概，迥非浅昧所可窥度，但自律过严，转恐阻其恬适之机。为学之要，固在由刻苦以几于自然，而自然之趣，又往往得于冲和舒泰之中，始不滞于迹而牵于物。某襟抱素隘，当意气未平时，辄不能自窒其抉择之念，故动多町畦，每作无益之忧戚。迩来稍绎昔贤为学之绪，觉前此卞急燥妄之状，深可鄙笑，乃知纵恣固非，即揪敛过迫，亦足增胸怀之障。古人廓然顺应之度，与夫宁静淡泊之旨，均为学治世之准则也。辱厚爱故敢略陈固陋，幸少垂察。此间消息梗阻，都中报纸六七日始达，东事想益无可如何。公一身负荷国家安危之责，万万节劳屏虑，为时珍重！馨航十余日前一通问讯，此时想仍滞迹都门。雪夜不寐，率道胸臆，不觉言之芜矣。望得暇赐答，以启其愚，用慰远思。
答友人某君书（乙卯）
承惠书，极荷眷注之厚。今世友朋，忘形骸垂意之切，至于如此，岂可多有，虽骨肉何以加！仆所以每念左右而神往，常耿耿不能自已也。至来教所以召之者，衡以鄙陋之心，窃有未安，懵然从事，恐自蹈于非义，故特略质所怀，俾喻其所以不可。某公之伯父，于乡里为长者，七十之辰，赴祝者甚众，而仆则未预称觞之列。其殁时，亦仅以束素表吊意，而又致之最晚。即某公之自寿者屡屡矣，门庭间，固未闻有鄙人踪迹也。今遽于其妹之于归，丰其物仪，恭其言词，输之于千数百里之外，以视前乎此者之所为毋乃不类。行而宜之之谓义，已忽其所重，而又重其所当忽，在自处为非义，而施于人为无礼。以非礼加人，为侮孰甚焉。懵然以致敬，仆所不能。无端而侮人，则亦仆所甚不敢也。至云处今之世，不得不尔，执事俊才识时务。凡所云云，固应尔矣。若仆者，则似未足以语此，何周旋久，相知尚有未审耶！仆质钝行迂，自度于时无所可，又其硁硁之怀，为固弥甚，即幸能勉以一事副所召，而其他之不浃于世者尚种种也。才力各限，容有未逮，又岂能悉其所不能，而骤几于能？周一而疏万，曷若姑舍所短，以蕲此方寸之安之为得也。
仆于某公，于谊为乡人，分则由宾主而僚属也。壬子之岁，冒百难，忘孤危，出死生以调护匡襄之者，非有所爱而懃恳也，为其所当为也。今之不敢以寸楮微物进者，不为其所不当为而已，亦岂故有靳哉。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天地之大，各适其适，富而可求夙已为之。可为之机，不仅某公，可为之时，更不必俟诸今日，此固执事所习知者也。
数年前，尝以出处相诤论，执事奋然作色曰：“以若所为，必数十年后，或千百年前而后可。”此虽一时激懑揶揄之词，然非相知深、相爱笃者，不能道。事后追维，未尝不默叹其言之切，而感其意之挚。三四年来，卒未符所期，以腾踔乎当世。而执事亦遂若忘之，不再以此相勖励，意必见其顽劣，终不足重辱督过，而废然置之矣。今忽以昔所策勉而未逮者，谆谆以怂恿之，岂以昔之所见而今有异耶？抑睹其迂钝未极，而故撼之，必副其所望而始快耶，将诡词以相试也？寻译书旨，则又肫肫悃悃，一出于相爱之诚而无疑。益不禁愀然致慨于执事用情之无已，而自惭其迂且钝者，历久而未之有变也。
仆年已逾壮，学行无可称，抗颜混迹，苟全于时。初未敢矫为，特异以钓声誉。揆厥生平，差不为贤者所鄙弃，唯在未能诡随以悦众。即执事之数致惓惓而不厌，毋亦隐鉴其硁硁之诚，有以异夫恒人之为，故契之邪。夫人之踽凉落莫，不谐于时，德业无所就，已滋愧矣。所赖以慰勉而自奋，仅此三数朋旧之相信。今并其所可信，而信于人者而蠲之，是德业终不足以有成，而先为友朋所摈弃，所失不既多乎？吾闻之，以非常相期者，必以非常报之。执事固非常厚我者也，甚愧无他长以答厚意，亦惟益竭迂钝，勉其所当勉，冀终无负相期之雅。外乎此者，不敢知也。来书所称引，窃度于义，非所宜出，甚惧乎以非礼之敬而侮人也。辄布区区，惟省察千万。
刚而能婉，愈曲愈劲。风格在昌黎半山之间，非归方以下所及。
富顺张寂园
此先生乙卯岁答李湘舟书。所谓某公者，乃单县周子廙先生也。民元之初，山东既驱张（广建）、吴（炳湘）出境，群请以鲁人治鲁，故周以财长出为鲁督。周生于岭南，留学欧美，于故乡军政社会情况茫无所知。因先生乡望素崇，为各方所景仰，故礼请为最高顾问。先生对周调护匡襄，备极劬劳，而周亦虚怀谦下，奉若师保，故当时地方军政各界赖以相安。因先生持正不阿，深得人心，尤为中枢权要之所大忌。而张、吴余党又复乘机迎合，谓不去夏某山东非中央所有，遂于甲寅年由岱北迁调河洛，再移汝阳，名为量移，实寓监视。次年，筹安会起，准备帝制，周为当时筹备首要之一，势极炫赫。湘舟为其秘书，又于先生为世交晚辈，情谊极厚，故函请于周嫁妹时致贺馈礼，藉通津要，故作此书答之。
丙辰春临清张彝白谨识于汝阳使署之葵园
《学文溯源》序（壬戌）
六书之道，文为之母，字为之子。溯文之祖，则远者尚矣。古文书皆掌于史，铭繇简册，亦史为之。封建之世，疆宇既隔，言文乃殊。史家者流，源远而末歧，沿及七国，文愈增而字形转变，孳乳日多。一字而体势偏旁俶然诡更，时为之，亦史为之也。始皇燔文书，举字之易者仍之，繁者简之，因自作书，号为小篆。楚汉之乱，彝鼎重器，沉匿阙失，而上古之文渐以湮亡。汉兴，小学之书，惟秦《苍颉篇》。其《史籀》十五篇，当时以为《周书》，不详谁何所传。至建武又亡六篇，经师以口说经，书以今文。其后古书简册稍出于山崖屋壁，谓之古文。许氏书，篆文本之《苍颉》，籀文本之《史籀》，古文本之“鲁壁”。虽叙称郡国山川往往得鼎彝，然考汉史得鼎凡五，其款识载于史者仅二。汉武宫中铜器，仅言齐桓，他辞不详。知《说文》所采，绝少金文也。搜求彝器，始于赵宋。以金文说经，考订篆、籀，莫盛于清中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