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此时,东坡收朝云为妾。我们记得,苏东坡的妻子在杭州买朝云时,她才十二岁。按照宋朝时的名称,我们可以说她是苏太太的丫鬟。妻子的丫鬟可以升而为丈夫的妾,在古代中国是极平常的事。如此一个妾,无论在哪方面,都不失为太太的助手。因为妻子要伺候丈夫,比如准备洗澡水,妾就比一个普通丫鬟方便得多,不必在丈夫面前有所回避了。朝云现在已经长大,天资极佳,佩服苏东坡的人都很赞赏她。在苏家把她买进门时,有些人作诗给她,就犹如她已经是个富有才艺的杭州歌妓一般。但仔细研究,则知实际并不如此。由苏东坡自己写的文字上看,朝云是来到苏家才开始学读与写。佩服苏东坡的人都对朝云有好感,朝云是当之无愧的,因为苏东坡晚年流放在外,始终随侍左右的便是朝云。
在元丰六年(1083),朝云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遁儿。在生下三天举行洗礼时,苏东坡写诗一首,用以自嘲: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东坡自己善于做菜,也乐意自己做菜吃,他太太一定颇为高兴。根据记载,苏东坡认为在黄州猪肉极贱,可惜“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他颇引为憾事。他告诉人一个炖猪肉的方法,极为简单。就是用很少的水煮开之后,用文火炖上数小时,当然要放酱油。他做鱼的方法,是今日中国人所熟知的。他先选一条鲤鱼,用冷水洗,擦上点儿盐,里面塞上白菜心。然后放在煎锅里,放几根小葱白,不用翻动,一直煎,半熟时,放几片生姜,再浇上一点儿咸萝卜汁和一点儿酒。快要好时,放上几片橘子皮,趁热端到桌上吃。
他又发明了一种青菜汤,就叫作东坡汤。这根本是穷人吃的,他推荐给和尚吃。方法说是用两层锅,米饭在菜汤上蒸,同时饭菜全熟。下面的汤里有白菜,萝卜,油菜根,荠菜,下锅之前要仔细洗好,放点儿姜。在中国古时,汤里照例要放进些生米。在青菜已经煮得没有生味道之后,蒸的米饭就放入另一个漏锅里。但要留心莫使汤碰到米饭,这样蒸气才能进得均匀。
在这种农村气氛里,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像田园诗人陶潜的生活,他对陶潜极其佩服。陶潜也是因为彭泽令时,郡遣督邮至,官吏告诉他应当穿官衣束带相见,陶潜不肯对上方派来的税吏折腰,即解印缓去职,归隐农桑。苏东坡写过一首诗,说陶潜一定是他的前身。这种说法若出诸一个小诗人之口,未免狂妄自大,若苏东坡说出来,只觉得妥当自然。他越读陶诗,越觉得陶诗正好表现自己的情思和生活。
有些乐事,只有田园诗人才能享受。在弃官归隐时,陶潜写了一篇《归去来辞》,只可惜不能歌唱。苏东坡由于每天在田亩耕作的感想,把《归去来辞》的句子重组,照民歌唱出,教给农夫唱,他自己也暂时放下犁把,手拿一根小枝,在牛角上打拍子,和农夫一齐唱。
苏东坡很容易接受哲学达观思想的安慰。在雪堆的墙上门上,他写了三十二个字给自己昼夜观看,也向人提出四种警告:
出舆入辇,蹶痿之机。
洞房清宫,寒热之媒。
皓齿蛾眉,伐性之斧。
甘脆肥浓,腐肠之药。
失去人间美好的东西之人,才有福气!苏东坡能够到处快乐满足,就是因为他持这种幽默的看法。后来他被贬谪到中国本土之外的琼崖海岛,当地无医无药,他告诉朋友说:“每念京师无数人丧生于医师之手,予颇自庆幸。”
苏东坡觉得他劳而有获,心中欢喜。他写出:“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苏东坡现在衣食足堪自给,心满意足。他今日之使我们感到亲切自然之处,是那一片仁爱心。当年在他所住地区溺死初生婴儿的野蛮风俗,最使他痛心。他给武昌太守写过一封信,太有价值,并不是因为文词好,而是内容好。英国十八世纪作家司维夫特会向贵族推荐婴儿肉为美味,并说此举为大举杀害婴儿的有力计策,即便是当讽刺话来说,我常常纳闷儿他何以竟说得出口?司维夫特是当笑话说的,但是这种恶劣玩笑,是苏东坡所不能领略的。苏东坡从本地一个读书人口中刚一听到这杀婴恶俗,他立刻提笔给本地太守写了一封信,请朋友带信亲身去见太守。这是那封信:
上鄂州太守朱康叔(寿昌)书
轼启:
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麟见过,偶说一事,闻之辛酸,为食不下。念非吾康叔之贤,莫足告语,故专遣此人。俗人区区,了眼前事,救过不暇,岂有余力及此度外事乎?
天麟言: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少女,多鳏夫。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有神山乡百姓名石揆者,连杀两子。去岁夏中,其妻一产四子。楚毒不可堪忍,母子皆毙。报应如此,而愚人不知创艾。天麟每闻其侧近有此,辄驰救之,量与衣服饮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无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辄亦不肯。以此知其父子之爱,天性故在,特牵于习俗耳。
闻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为安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陈遵,梦一小儿挽其衣,若有所诉。比两夕,辄见之,其状甚急。遵独念其姊有娠将产,而意不乐多子,岂其应是乎?驰往省之,则儿已在水盆中矣,救之得免。鄂人多知之。
准律,故杀子孙,徒二年。此长吏所得按举。愿公明以告诸邑令佐,使召诸保正,告以法律,谕以祸福,约以必行,使归转以相语。仍录条粉壁晓示,且立赏召人告官,赏钱以犯人及邻保家财充,若客户则及其地主。妇人怀孕,经涉岁月,邻保地主,无不知者。若后杀之,其势足相举觉。容而不告,使出赏固宜。若依法律行遣数人,此风便革。
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诱谕地主豪户,若实贫甚不能举子者,薄有以赒之。人非木石,亦必乐从。但得初生数日不杀,后虽劝之使杀,亦不肯矣。自今以往,缘公而得活者,岂可胜计哉!佛言杀生之罪,以杀胎卵为重。六畜犹尔,而况于人。俗谓小儿病为无辜,此真可谓无辜矣。悼耄杀人犹不死,况无罪而杀之乎?公能生之于万死中,其阴德十倍于雪活壮夫也……
轼向在密州,遇饥年,民多弃子。因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养弃儿。月给六斗。比期年,养者与儿,皆有父母之爱,遂不失守。所活亦数千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为民自重。不宣。轼再顿首。
苏东坡自己成立了一个救儿会,请心肠慈悲为人正直的邻居读书人古某担任会长。救儿会向富人募捐,请每年捐助十缗,多捐随意,用此钱买米、买布、买棉被。古某掌管此钱,安国寺一个和尚当会计,主管账目。这些人到各乡村调查贫苦的孕妇,她们若应允养育婴儿,则赠予金钱、食物、衣裳。苏东坡说,如果一年能救一百个婴儿,该是心头一大喜事。他自己每年捐出十缗钱。他行的才是最上乘的佛教教义。
我总以为,不管何处,只要人道精神在,宗教即可再兴。人道精神一死,宗教也随之腐烂了。
选自《林语堂文集》第6卷,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现代散文家、小说家。
死水
闻一多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选自《闻一多全集》第5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