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忧睁开双眼,只觉得身子发软,浑身肌肉有一种酸胀的感觉,昨晚实在是有些累了。
昨晚服侍那几百随武侯一同归来的军士,忙前忙后,整饬饭菜酒肉,还要等他们都喝的大醉之后将地方收拾干净妥当,一直到后半夜才忙完。回到自己的小屋子,便沉沉睡去。
武侯回府,自然有那些漂亮的侍女前去伺候,而且地位越高的人,往往不会过于为难下人,那样有失身份。那些伺候达官贵人的仆人反而不会受一些肉体上的劳累,不过伴君如伴虎,若是稍有伺候不顺心的地方,随意一句发配边关,那这一辈子就算完了。自己这些不得宠的仆役,虽然劳累,但是却没什么勾心斗角的想法,也不劳心,即使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情,顶多是一顿皮肉之苦。
忍受着肉体的酸楚,叶无忧爬了起来,穿好衣物,走到院子的水缸中,舀出一盆清水。用毛巾沾了沾水,轻轻擦了擦脸。冬日的水自然透着刺骨的寒,一沾到脸颊上,叶无忧顿时清醒了大半。
忍着寒冷,叶无忧反复几次,洗漱干净回到自己的小屋子。
“匹夫,百世之师。一言,天下之法。”
“帝王之怒,天下漂撸。然则,匹夫一怒,亦要流血。”
今日叶无忧诵读的乃是上古圣贤为刺客所记载的列传的文章。这句话讲述的是上古时候,诸雄割据,一个名叫唐睢的刺客,为保护自己的国家,前去说服秦王,秦王许以十倍之地想交换安陵君的封地,这个安陵君自然就是唐睢的君主。唐睢自知秦王此举只是欺骗,便开口说道,这土地乃是先王所赐,不敢丢失。
秦王一听这话,就怒了,一介小小的谋士,竟如此不识抬举。便问道:“先生可曾听闻君王一怒。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唐睢便以上面这句“今日大王与我五步之内,若是匹夫一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对答秦王,终始保全了国家的大义,留的美名千古传诵,连圣贤都十分赞善,为他著书立传。
每每诵读到此处,叶无忧都觉得体内热血沸腾,似乎身临其境,感受那一股舍得一腔热血,抛却一颗好头颅,亦要伸张自己的主张,管你天子君王,在我眼中不过凡人一个,我之一怒,你亦要血溅当场。
叶无忧有时候也在想,要是自己将来有一日也面对如唐睢一般的场景,也当如此。每思及此,心下激动难耐。这或许是每个读书人,每一个有血性的人都时常做的一个梦想吧。至于那些仆役,这些话在他们听来无异于大逆不道。
大周治理天下,讲究的是君臣父子,纲常伦理。一整套完整的理论和政治体系已经牢固的树立在绝大多数人的心中。没有开化,没有读过书的人,让他们去反抗,去争取自己的命运,是不可能的。
诵读了几遍,只觉神清气爽,身体的疲惫也仿佛一扫而去。压下心中激荡,叶无忧开始研读起历代选士高中文人的文章,为即将来到的十年大考做准备。只有看多了,熟记于心,从众多的文章中去发现一些共同的东西,才能够做出迎合考官心里的文章,才有机会从万千学子之中脱颖而出。
按照惯例,叶无忧每月只需值勤三分之一的天数,其余时间都可以自由安排。在读书空闲之余,叶无忧还喜欢去武侯府外面的街道去看看听听,印证书中的道理。
想来武侯虽然不怎么在意自己这个儿子,但是也念着那一丝血缘关系,这才给了自己这么多的便利。让自己可以睁开双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虎父无犬子,武侯是一个自负骄傲的男人,绝不容许自己的后代是一个瞎子,是一个无能之辈。这是叶无忧闲暇时间自己得出的结论。
府中虽有仆役背后非议,但这却是武侯的安排。谁也没有能力去阻止叶无忧的行为,即使是武侯那些子女,在这件事情上也不敢违逆武侯的意思。
武侯,是一个征伐果决,不讲情面的人。即使是自己的子女,也不容许有丝毫忤逆。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音传来,把叶无忧从那些文人士子构筑的精神世界中拉了回来。
“叶无忧,侯爷召见,随我走一趟。”一句透着军旅风格的话语传了出来,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就像是上级对下级下达了一个命令。
“嗯?”叶无忧心里嘀咕了一下,从小到大,自己也就只有很小的时候见过自己这位便宜老爹一面,这十数年来,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如天堑,难以逾越。今日怎么如此奇怪,这位燕云之王,王朝的镇北大将,无敌的武侯怎么想起召见自己。
心里虽然奇怪,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是不慢,收拾好桌上的文章书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着,反复深呼吸了几次,这才走出屋门。
读了十年圣贤书,若是连这点胆气都没有,不敢去面对,岂不白费。
跟随在那名军士身后,叶无忧盯着那士卒的背影,思索着一会见到武侯可能出现的情况。
难道良心发现?或是一时兴趣?哎,真是烦恼。对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长期缺乏父母关爱,难免会有些胡思乱想。虽然读了不少书,明白不少道理,但是在即将面对这个据说是自己生父之人的时候,叶无忧却是思绪万千,心下紧张起来。
一路走来,这士卒也没有回头看过一次,更是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叶无忧心里烦恼,就盯着这士卒的步幅和走路姿势观察起来,借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一看之下,发现了不同之处。这士卒走路每一步踩出的距离几乎都是一般长短,而且频率也极其稳定。看上去稍显瘦小的身体,走起路来,却是稳健轻快。而且身上散发着一股冰冷气息,让人不想靠近。眼前这士卒,背对着看不清面容,稍微离的近一些,叶无忧觉得自己的毛孔仿佛被针扎一般,浑身难受。
叶无忧看过的书中描述过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身上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场,普通人靠近就会觉得很不舒服。据说那是被杀掉的敌人临死前的怨念缠绕在这些士兵身上,久而久之,便产生了某种奇异的效果。比如这些经历过尸山血海的百战老兵,若是站在那些有灵性的动物面前,不管是多么狂躁凶猛的动物都会如临大敌,小心翼翼的绕道而行。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杀气?”叶无忧心里嘀咕。
“启禀将军,叶无忧带来来了。”声音依然如例行公事一般,不过却多了些尊敬崇拜的意味,看来这位武侯治军方面颇有一手。
“叶无忧进来,你且退下吧。”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一道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
进了屋内,陈设一应全都是大周顶级王侯的标准,产自南方郡专供王侯的金丝楠木制成的桌椅,还有那桌上摆放的物件,无一不是经过大师之手精雕细琢之物。产自上古,而今已经难觅的青铜小熏炉此刻袅袅烟雾升腾而起。满屋子东西虽然价值万金,但是相互之间巧妙的搭配在一起,却不显得奢华,倒是透着一股淡然气氛,看来设计这屋子的设计也是出自大师之手。
一进屋子,叶无忧就感觉到浑身上下充斥一股压力,仿佛被某种凶兽注视着。那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被府邸里养的北地蛮熊盯着一般,竟是寸步难移,汗水渐渐从背后渗了出来。
忍受着这种煎熬,叶无忧强行镇定下来,手指用力掐着手心。疼痛感减轻了这种难受的感觉。
“小人叶无忧,拜见武侯大人。”
读书人只拜天地父母,不敬鬼神帝王。这武侯是不是自己生父还在两可之间,但是叶无忧一介低贱穷书生,若是不跪拜行礼,按照关于武侯的传闻,怕是活不过今晚,有可能会横死当场。当忍则忍,上古也有忍受胯下之辱,最终成为一代大帝之人。心中虽有不服,但是却忍了下来。
“哦?似乎你的心中很不服气。”这点细微的心里变化自然是瞒不过武侯。
“只会忍耐吗?若是个废物,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给了你读书的机会,若是没个胆识,那你可以去死了。”
霸道,冰冷无情,不容质疑忤逆,这几个词语从叶无忧脑海蹦了出来。
心脏突然一跳,叶无忧丝毫不怀疑武侯的话语,知道若是自己不能顶住压力,若是抬不起头来,估计多半武侯会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都说你是我的生父,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感受到半点温暖。我的母亲,我没见过。这府邸里的每一个人都排斥我,看不起我,那些公子小姐,可能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总是给我安排最苦最累的活,那些仆役也是欺负我,总是给我吃剩下的饭菜。”
“在你没有允许我读书之前,他们打我骂我,说我是杂种野种。没有人搭理我,没有人疼爱我。若是没有小兰姐护着,我怕是活不到如今。”
“现在,你第一次召见我,却是存了要亲手斩杀我的念头。”
“对,你是武侯,你是镇北大将军,你更是大周朝燕云的王。而我呢,只是你府邸里一个小小杂役。我们之间是差着天与地的距离,虎毒不食子,难道你武侯当真铁石心肠,要取自己儿子的性命?”
“我,不服!”
叶无忧心底的怒被激发出来,哪有一见面就要杀死自己的儿子的父亲,这天下哪来的如此道理。
若是天理如此,今日自己死就死吧。经中有讲,若佛怒,化身冥王,焚尽一切恶。
叶无忧将这十五年来的愤怒在心底深处释放了出来,眼中渐渐有了血丝,这是怒极的征兆。
管你什么武侯,什么将军。我一介匹夫,今日以身一怒,哪怕血溅当场,也要质问你叶无敌一声,可曾有情。
叶无忧浑身颤抖,双手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之中,殷虹的血流了出来。浑身挣扎着想要站立起来,可是就好像深陷泥潭沼泽,越是挣扎就越是难以挣脱。
“愤怒了?很好。只是这点愤怒不足以让你战胜恐惧,若是只能如此,还真是一个废物。”
一道冷漠的声音在叶无忧耳边响起。
叶无忧,你不是要走出侯府,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怎么连这点困难都战胜不了。
他,是武侯啊,在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这边天地之内,是王,是神,是无敌。我怎么可能战胜他,只能屈从罢了。
叶无忧,你这个废物。今日若是不能站起来,那你这一辈子都站不起来,注定只能是个没用的废物。
不,我不能做一个废物,我不愿!我不愿啊!
我叶无忧还没有践行古代圣贤的道路,怎么可以就废在这里,我不能!我要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心里面两个意识交错着,挣扎着。
匹夫一怒,亦要流血,匹夫一怒,亦要流血!
啊!咔嚓!
伴随着一身大喝和骨头断裂的声音,叶无忧站立了起来。咳咳咳,叶无忧捂着胸口,咳出几口献血,强压着体内翻滚的五脏。
盯着那座椅的男人,叶无忧这算是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个男人。
男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面庞棱角分明,生有短须,一双虎目光彩流转,双眸点漆如墨。虽然身着一袭长衫,却仍旧遮掩不住强悍肃杀的大将气势。
冰冷,强悍,冷漠。
叶无忧只是看了一眼座椅上男人的双眼,就不敢继续看下去,放佛那里是无尽深渊,是地狱之门,是天外炎火,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无忧,你长大了。”语气虽然冰冷,但是却少了一些冷漠,反而有一种赞叹和欣赏,更有一种骄傲自负的情绪饱含在里面。
叶无忧此刻脸上的表情很精彩,这也太刺激人了吧。刚才还要打打杀杀,这又改口还如此温柔的叫我无忧,我长大了?我真的长大了么。难道在武侯眼中,只有敢于违逆他,只有敢于正面直视他的孩子才算长大,这算哪门子事情。
叶无忧真想吐血三升,搞了半天,自己十来年遭受的一切,刚才心底的愤怒,心底的压抑,就换来这么一句,你长大了。
或许是没有经历过,叶无忧并不明白这一句话的含义,这一句你长大了,是一个父亲对一个孩子最大的肯定和鼓励,只是感觉到无比的荒谬。
叶无忧并没有说话,只是十分惊诧的等着那个男人的下文。
“无忧,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愤怒,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潜能,但是只有内心深处充满着不屈,充满着对自己坚守的热爱,才能够使你在困境下也能够有最大把握可以度过它。”
“这十年来,我给你机会读书,就是想让你眼界变的更宽,更广。这个世界不止有侯府,不只有燕云,更不止有大周。”
“男人,心有多大,未来就有多大。若是装不下这天下,就更不用去说拥有了。”
“大周十年大考,你也准备了十年,是时候让你出去闯荡一番了。虽然这不符合你母亲的遗愿,但是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不是么?”
此刻的武侯,才像是一个父亲,话语中无不透着温情与关心。
我是武侯的儿子?虽然早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是当这话从这个强大的男人口里亲自说出来的时候,叶无忧还是觉得有些梦幻的感觉。
揉了揉有些发晕的脑袋,叶无忧好半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么,我的母亲呢?”
“她死了。”
简单三个字,她死了,断绝了叶无忧所有的幻想。
“那么,母亲是怎么死的呢?”
“病死的。”
依然是简短的回答,武侯又恢复了那个冷漠无情的语气。
“无忧,你回去收拾一下。三天之后我派人护送你去大周王城,参加十年一次的大考。”
“你退下吧。”
温情只是一瞬而已,武侯依然是那个强大,冷漠的武侯,是那个无敌的武侯。
“是,武侯大人。”叶无忧习惯的称呼眼前这个男人,他决定以后一直这么称呼下去。虽然心里还有好多疑问,但是叶无忧并没有不知进退,而是顺从了这个男人的意思,退了下去。
知进退,知舍得,方能长存,这点道理叶无忧还是懂的。
回到小屋,叶无忧知道自己在这侯府的时间只剩下三天,压下心中对于自己身世的激荡思绪,思考着这几天该去拜别一下少数几个关心自己的人,这一去,无论成败,恐怕自己很难在回来了。
他的心中做了一个决定,此一去,行万里路,践行自己书中所学。去看一番这世间的天地,若是不能有所成就,终身不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