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哭鼻子,妈妈便狠很地骂上几句,最后按例训斥“为嘴伤心!”出于母性的本能还是想着法儿给我嘴里填点什么。有时候纯粹是拿画饼来糊弄,我眼一花也觉着眼前确实有个大饼,便不哭了。我的兄姊和弟妹也都有过这样的伤心经历,那是一个经常饿死人的年代。
若把这印记描摹了出来说给孩子听,他们是不信的。因为他还没有为嘴伤心的理由,也没那必要。若说给如我一般大小的人和比我年长的人听,这些得过饥饿病的人大概没有不心潮起伏、岁月的,毕竟是我等曾被注入了本能的一种印象啊。
饥饿,这可是生命的敌人。
后来听有研究的老师说,中国人历来对自身的生命看得很要紧。拿问候来说,早先,大概是用兽皮保暖树叶遮羞的时候,人们见了面问一句“别来无蛇乎?”问让蛇虫兽禽亲热了没有。再后来想必是人在动物中已确立了灵长的地位,便少有胆敢冒犯造次者,于是见了面又问“别来无恙乎?”关心心肺肝脏的状况,两句问候中间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人的至尊想必已经由健康来决定了。安全、健康、归属的需要被认为是人的本能,大概就是在征服自然、超越自我中确立了。按照人格理论,人类的进化无论物质需要还是精神需要上都会从低级上升到高级,吃穿住行满足后,必定需求爱、理解、尊重、自我价值实现等高级需求。
拿这个理论来套我,显然是对不上镜头。小的时候因为饥饿便关心吃,虽然老惹得母亲骂没出息,但她还是知道那不是无理取闹,属于正当要求。今天我见了朋友同事还是习惯地用一句“吃了吗?”的国问向他们打招呼,依然不见丝毫出息的征兆。但若一背过身去,心里就别扭半天,后来试着改用“你早”“你好”之类的没有一点实际意义的虚辞致意,又觉着别人不这样,你偏如此,背了常情,难以使人接受,自个心里也难受半天。人人都在为嘴伤心劳神,你却摆出一副不关心烟火饭菜的模样,那不是虚伪吗?
今天的孩子不像我当孩子时那样,他们不为嘴伤心,这并不能排除父母们为儿女伤心的那层潜意识。在最近的十年中,人们的口福达到了历史的极致,但从城市居民从粮店门前门后排长队显出的那种强烈的购买欲,比早些时候找饭吃露出的那种饥饿感,在根本上又是何其相似!也许将来的一代比我们更强,能更成功地把地种好,更多地把粮打出来,供养比现在还要多的吃饭嘴巴,但我不相信他们那时不为嘴伤心,理由是往面袋子里装多少和腾多少面袋子可完全是由土地和嘴巴的数量来决定的。回想起多年前毛主席的名言“世界上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和排出的那份“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杂以薯类”的食谱,一切过来人都会有万千感慨的。
母亲不让我为嘴伤心,唯一能做的是不生养我,而今天我们不为后来的嘴伤心,能做的,也唯有如此。否则我们的问候怕难跳出功利的圈子。
那时,老为嘴寻思,就觉得自己脑壳里的脑浆很粗糙,老跟别人争饭吃,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太原始低级,以至于现在连句高雅的问候语都想不出来。由此也产生了后怕,担心在今天或今后的时代,还有一群人老为嘴伤心。若是那样,脑浆必定还是不精致,民智必是低下,人格也是简单而低劣。那样的话,这群人除了为嘴伤心,还能有更大一点的出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