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达从自家窑里提出一口小斗,朝郭召孩说:“这是我自己按照‘官定标准’做的小斗,你要不相信,先拿到村公所验一验。”郭召孩接过斗看了看,叹口气,对李顺达的为人他倒不怀疑,无可奈何地说:“就用这斗量吧。”李顺达减租斗争胜利了,佃户们都高兴得跑到顺达家祝贺。大伙正说笑得热闹,桑三则从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顺达,石匣的老小子到我家刮租了,我把抗日民主政府的减租法令向他交待了,他说他一颗粮食也不减,这会儿还坐在我家耍刁。”顺达减租胜利,使大伙受到鼓舞,人人欢天喜地,七嘴八舌地说:“他耍刁,你就别理他,自己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行,老小子那张嘴不干不净的,什么难听话他都骂得出。”桑三则急红了脸,李顺达向大伙说:“俺家减租取得胜利,靠的是群众的力量。郭召孩灰溜溜地走了,是我们大家把他斗败的,金山哥和周则哥帮我扛粮食,老召孩心里也害怕,乡亲们站在旁边对郭召孩都是压力。他知道,他还要像过去那样使厉害,今天他就别想平安无事离开西沟。走,咱们一块到三则哥家,看老小子怎么逞凶!”李顺达提着那口自制的官定标准小斗领头,桑三则紧跟在后,宋金山、王周则等一伙佃户一边走一边议论,他们来到后背庄上时,老小子正在直着脖子吼叫。李顺达“咚咚咚”地进了场院,佃户们也齐楚楚地站了一排。老小子一见来了这么多人,而且都是租种地的佃户,心里不由得一惊:桑三则说去找农救会评理,这农救会还真成气候了!一时院里静悄悄的,空气十分紧张。
李顺达义正词严地说:“老小子,听说你在这儿使厉害?”小子后退两步说:“我……我是按照契约来收租。”“你有契约,抗日民主政府还有法令,你遵守不遵守抗日民主政府的法令?”老小子是头一次见这场面,心里又气又急,他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问李顺达:“姓李的,你是谁家的佃户?到这里来减租,管得太宽了吧!”李顺达冷笑了一声:“哼!减租的事,不是桑三则一家的,是我们佃户大伙儿的事情,我们农救会一定要管!”“对,凡是我们大伙的事情,我们都要管!”佃户们异口同声地响应。
老小子不应声了,又后退了几步,软溜溜地坐在墙根下。
顺达和佃户们都进了三则的家,在屋里有说有笑。老小子知道斗不过大家,只好低声下气地寻到屋里,答应了按照政府法令减租。
就在众目睽睽盯着老小子用李顺达拿来的小斗刮租子时,宋金山看见老秃子在石崖后面晃了一下,便向他走过去喊:“老秃子,你在这儿探头探脑看什么?”老秃子想逃已来不及了,倒也鬼精,他说:“听说周则到我家找过我,来看看他有甚事。”过去是债主上门逼债,欠债人东躲西藏,眼下倒了个儿。老秃子一来躲避欠债人上门减息清账,二来想看看西沟在李顺达领导下,翻腾成甚样子了。没想到王周则也在这儿。
王周则走过来说:“我找你会有什么事?还不就是那笔阎王债,今天该清算了!”老秃子讨好地说:“不急不急,我还怕你王周则不还吗?”李顺达走上前来说:“大家全听见了,周则的话讲得很明白,你老秃子不让他一次结清,借据作废!”老秃子边溜边说:“我明天给他结清,这行吧?”……
西沟减租减息斗争的胜利,使祖祖辈辈租种地的农民们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不仅提高了生活水平,减轻了经济负担,还激发了政治热情,坚定了跟着共产党、八路军闹革命的信心。
工作员老岳一进村,群众就把他围起来了,并争着约他到自己家吃饭,老岳说:
“今天还在顺达家吃,我还有事要跟他谈。”郭玉芝立即支起锅,给工作员做一顿好饭——焖眉豆小米干饭,还有豆面面条汤面。老岳知道,这是庆祝减租减息胜利。老岳吃着饭,问李顺达:“减租以后,佃户们情绪怎么样?”“哈!情绪可高哩,都嫌有力没地方使。支前,村公所让西沟出一副担架,两个人。全西沟的人都争着要上前线,有几个老汉不服输,要与年轻人比一比扳手腕。”老岳高兴得一阵大笑,又问:“大家有什么打算?”顺达把工作员当成自家人,毫不隐讳地说出了心里话:“老岳啊,群众的生活改善了,生产、支前的积极性很大,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不通。你说过,共产党主张消灭一切剥削压迫,最终实现共产主义。这次虽说减了租,地主还是不劳动,靠剥削穷人过日子这仍然不合理。就拿我家打个比方,郭召孩白白拿走六石七斗半粮食。如果把这些粮食送上前线,能养活三个八路军战士呢。”老岳点头称赞顺达的想法,耐心分析抗日形势说:“你想得很深远,但是还要看到另一面。现在是大敌当前,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全民族抗战,才能把日本侵略者赶出国门,地主老财也有爱国拥护抗日的一面,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有一些开明地主把自己的全部家产拿出来,支持抗日,受到人民肯定。共产主义和封建剥削水火不相容,但是封建势力在中国统治了几千年,它像一座大山压在咱们头上。咱们眼下急不得,要有耐心坚持下去。”李顺达问:“那得坚持多长时间?”老岳说:“革命嘛,也许咱们这一代人都完不成,是为了子孙万代。我上次向你讲过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还记得吗?”“记得。”“减租减息斗争的胜利,对我们来说只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第一步,走了第一步,就要勇往直前,一直走下去。”李顺达听着老岳的话,忘了吃饭。
他神情专注地瞧着老岳,老岳的谈话就像一粒种子,撒在他的心窝里。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管这场斗争时间多长,困难多大,俺要跟着八路军一直朝前走!”老岳突然转了话题问:“下午干什么活?”“刨玉茭茬。”“好,快吃饭吧,我和你一块去刨玉茭茬,咱们好好谈。”天高气爽,秋风吹来阵阵凉意,山上山下空荡荡、静悄悄的,整个山坡上只有老岳和李顺达两个人,两把镢头一起一落,两人并肩刨玉茭茬。老岳干庄稼活也是一把好手,他说:“顺达同志,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李顺达瞧了老岳一眼,心里蹊跷:怎么问这个?他如实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见见共产党里的人。可是共产党不公开,也不敢再打听。”“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原来我只知道共产党好,要听共产党的话,跟共产党走。现在我还想加入共产党,可是见不上共产党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指引,连门窗在哪儿都摸不着。”“你为甚要加入共产党?”“共产党伟大,一个心眼为了咱们老百姓,共产党为了打日本鬼子救中国,还愿意跟国民党合作,很了不起。”李顺达这会儿才发现老岳是自己的知心人,想痛痛快快诉说自己入党的心愿。他丢下镢头说:“老岳,咱俩歇会儿吧。”老岳应一声“好”,随手丢下镢头,两人面对面坐在镢把上。老岳像是没有看出李顺达的心事,对他说:“顺达,你说说,这次减租减息取得胜利的原因是什么?”这个题目使顺达产生了兴趣,他乐呵呵地说:“抗日民主政府公布的减租法令好呗!牺盟会推荐的这个县长也讲民主,不偏袒地主老财。”“还有呢?”“八路军工作队发动群众工作做得好呀!最根本的一条,有八路军在这儿,穷苦人胆壮底气足。”“说下去。”“村里建立了农救会、青救会、妇救会,让群众当家做主,群众都起来干革命了!人多势众力大,连鬼神都害怕。”老岳微笑着,不说话,顺达急了:“我说得对吗,老岳?”老岳不回答,反倒问顺达:“你知道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是谁领导的?这些好政策是谁制定的?”李顺达吃不准,不敢贸然回答,可是很兴奋。他估计老岳又要讲什么重大问题了,认真听着。老岳的理论水平高,说的一些话叫人大开脑筋,顺达最爱听。
老岳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先锋队组织,是中国共产党,我们这次减租减息取得了胜利,是由于中国共产党正确领导,由于共产党的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亲自指挥着这场斗争。”李顺达惊喜地说:“抗日民主政府也全是共产党领导的?没有阎锡山的份儿了?”“太原沦陷,阎锡山逃到临县后,他就明里暗里地跟咱们作对,他原来答应实行民主,其实全是口头上讲讲。牺盟会也是受共产党领导,执行共产党制定的方针政策。”“是吗?老岳同志,你怎么不早说!叫我心里早清亮些。”李顺达兴奋地抓住了老岳的手。
老岳继续说:“为了迎接艰巨的斗争,打败日本帝国主义,推翻封建势力,我们的党要在农村根据地扩大基层组织,发展一部分优秀分子入党……”李顺达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地说:“老岳同志,我早就看出你是共产党里的人,因为你们保密又不敢问。我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就给你说行不行?”“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向党组织做了汇报,经过研究,我们认为你已经具备了共产党员的条件,以后,由古罗村的张魁云同志和你联系。”张魁云就是他们这个行政村的农救会主席,他住在古罗村,离西沟只有三里路,研究农救会的工作,讨论减租减息,两个村之间你来我往。李顺达奇怪地问道:“张魁云已经加入了共产党?”老岳严肃地嘱咐说:“今天讲的这些话,全是党内秘密,过去不能给你说。你也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自己的亲娘和弟妹。在党员之间也不要随便议论。要绝对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机密。”李顺达毫不犹豫,把拳头举到胸前说:“保证做到。”正题谈完了,两人重新拿起镢头,边劳动边有说有笑地闲聊。可是老岳还放不下做李顺达入党介绍人的责任,他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要随时听从党召唤,冲锋在前,不怕牺牲。共产党是革命的党,要革命,就不怕打破自家的坛坛罐罐。”李顺达直率而风趣地说:“我家连坛坛罐罐也没有,只有几个泥囤子,随时都可以打烂。”老岳满意地笑了,李顺达跟着笑。他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他和老岳的关系也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他们成了亲兄弟一般,其实比亲兄弟还要亲。
这天晚上,老岳忙别的事,李顺达顶着满天的星星到古罗村找魁云。张魁云把顺达领到他屋里,把家里的人撵到另一个屋,关住屋门,拿出一张麻纸表格,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念给顺达听,并帮助顺达把表填写好。这是一张入党志愿书。过了几天,张魁云来到西沟,悄悄地对顺达说:“今天中午,你到后背石崖洞等我。不要让别人看见。”后背是西沟的一个小庄子,只有几户人家,在西沟的沟深处,一道山梁的背后。那儿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山沟,山沟深处的青石崖下,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岩石洞。为甚要到那儿说话?李顺达想起老岳交代的党内纪律:上级布置的任务要坚决执行,不该知道的不要多问。他应了一声,心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兴奋地想:准是有大事情,是件大得很的事情哩!
李顺达到了指定的地点,魁云已经在那里等着,这是一个棱角峥嵘的岩洞,大小与一般人家居住的土窑差不多。过了一阵,宋金山、王周则、路文全都来了,连顺达共是六个人。张魁云庄严地宣布,上级党组织批准他们六个人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在这里举行入党仪式。
李顺达又高兴又惊讶,他一点也不知道,金山、周则、文全他们是什么时候要求入党的。从今以后,他们不仅是一伙穷兄弟,而且是亲密的“同志”了。这个同志不再是人们表示尊重和客气的称谓,而是真正有并肩奋斗终生的共同志向的弟兄们。张魁云把一面红艳艳的党旗挂在岩石壁上,李顺达等六人站成一排,举着拳头,面对党旗庄严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
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入党誓词是党章规定的。像小学生在课堂上由老师领着念课文,张魁云领着一句一句地朗读,它被六个庄稼汉用低声而庄重的嗓音念出来,在石洞里回荡着,震得石洞嗡嗡作响。它又如同甘霖,落在顺达的心田,也像种子在他的心中深深扎下了根。“听党的话,跟党走!”成为他的人生箴言,同时,又如同一个信念,一种动力,带领他颠簸、奋斗了一生,以至于在几十年后七月一日党的生日这天,他乘鹤西归,离开了人间。不知这其中是否暗示着他把一切,把一个囫囵身子都交给了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