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烙饼
联字号不是心甘情愿受压的,他们也是有作为的一伙。他们之中的能人脑瓜子灵敏,逮住山西省革委第一把手的把柄:他在山西大搞个人崇拜,将自己的形象在巨幅版画上表现出来,挂在长治东方红电影院的大门口,还有醒目标题是“踏遍青山人未老”。据说是和“毛主席去安源”的光辉形象平分秋色,这还了得!他要当山西的土太阳,这条罪名会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这块巨幅版画失踪了,被联字号运到北京作为罪证。
其二,山西领导下的工厂铸造了大批领袖像章,不像毛主席,而像革委主任本人。联字号收集了一大堆这些小铝片,正好作为反毛主席的铁证。
其三,革委主任将自己的历史编印成一本小册子,到处散发,妄图与毛主席语录媲美……够了,仅这几条罪状就足够把他轰下台!
联字号的代表人物,又来到西沟,向李顺达介绍省革委会主任的问题。
“老李呀!那个主任不是好人,他反对毛主席!”“真有这回事?不大可能吧?”“证据确凿,没错!”“什么证据?”“他把自己的画像立在大街上,比毛主席的像还大。还做了大批像章,让人们挂在胸前;印了自己的语录,和毛主席语录比高低,他想当山西省的红太阳!”李顺达听了心头一惊:这些确实是大问题!
“革委主任也想当个红太阳,行吗?”旁边有人插话。
李顺达摇摇头:“不沾不沾,红太阳只有一个,多会儿见过天上有两个红太阳!”“要不,人们喊他土太阳!要不,我们为了保卫毛主席的绝对权威,准备到北京去告状,你去不去?”李顺达想:这可是大事,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得保卫毛主席。
于是毫不犹豫地说:“去,不能不去保卫毛主席!”李顺达与晋东南联字号的头目们上了北京,红字号也毫不示弱,同时到了北京。
革委会主任的那幅画像《踏遍青山人未老》和一大堆形象模糊的像章与吹嘘自己的大捆小册子一股脑都搬到了解决山西问题的会议厅上。这声势已完全压倒“七月会议”那阵子,革委会主任的地位动摇了,红字号招架不住了。李顺达这面旗又被举起,联字号好日子终于盼来了。
中央还没有表态,陈永贵出乎意外地出现在联字号驻地,与“七月会议”那会儿完全不相同,他眉开眼笑握住李顺达的手:“李老师,中央就要表态了,咱山西的问题要解决了,以后可能由军队的司令员负责山西了……现在的领导可能要动一下……”李顺达听到这最新新闻,心中自然喜之不尽,还是老陈够朋友,他消息灵通,首先把这些重要信息告诉了他,他握着老陈的手,两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握得很紧。
司令员主持山西工作,李顺达是坚决拥军的,从未动摇过。他与司令员有着深厚的友情。联字号的一派终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但是李顺达并没有把红字号当对立面,他从来是与人为善的,从来没有报复心理。都是自己的同志嘛!只是一时看法不同嘛!他常这样想,这样说。
晋东南的红字号并不甘心于失败,不过是受了挫折而已,他们决心东山再起。长治上空又是乌云密布,硝烟弥漫,红字号准备以武斗姿态大干一仗。长治市民们能投亲靠友的都走了,避免作为派仗的牺牲品。从太原到长治的二百五十公里路程上,火车不通,公路多被破坏,路障重重,红字号已做好复仇的准备,不仅控制了长治这座阴森恐怖的城市,也严密地监视着公路上“来犯之敌”。
李顺达等一百多号人在省城开完会,准备回晋东南。然而一路风险极大,弄不好就会遭到袭击。为确保人身安全,省军区独立师和六十九军各派一个连的兵力护送,分乘大小军用汽车近三十辆,由军分区首长领队,出了太原,经榆次、太谷朝晋东南方向驶去。黄尘滚滚,朔风凛冽,那是1月16日,正是严寒的日子。
红字号早获情报,严阵以待。
公路上布满大小弹坑,前面开道的士兵不断修整坑洼的路面。
车队走走停停,下午四时许终于到达离长治二十公里的长治钢铁厂。
领队吩咐停车,在此开个小会研究入城方案。
李顺达此时坐在军用吉普车里,他也穿了一套军装,身披军大衣。这种打扮原是为了掩人耳目,以防备对立面发现而遭人捉拿。他不是联字号的将帅,不是谋士,却是一杆旗,撑着它,会壮大联字号李顺达与谢振华等人合影的声威。故红字号对他怀有仇恨,如果李顺达这杆旗早先被红字号抢到手,自然是大好事,可惜动手晚,叫对立面抢走了,使红字号头目长叹自己的一大失误。
抢不到这杆旗,就决心毁了这面旗,红字号谋士这样想。于是李顺达陷于十面埋伏之中。红字号已做好准备,一场恶战近在眼前。
长治街上到处是工事,堆积的草袋如碉堡,英雄街的北段、长治汽车站与体育场之间的十字路口排列着弹痕累累的卡车是设置的路障。枪口朝北,枪手准备大显身手。
隆隆作响的车队已从路障的缺口处冲进市区。
车队里的军人们用步话机前后联络,领头的指挥车发话:未见异常,可以通行。
猛然间枪声大作,子弹横飞,手榴弹在车队近处连连爆炸,街路被枪炮封锁。
“冲过去,不能停车!”指挥车上发出呼喊。在起伏不定的弹坑上冲向火力点的军车不住地蹦跳,险情迭生。一辆卡车在爆炸声中停止前进,堵住了后面紧跟的车辆。
车队已无法运行,喊声震动了这座令人恐怖的空城。
“要保命的投降!”“缴枪不杀!”车队里的军人成了俘虏,枪枝被收缴。
李顺达坐在吉普车的座位上一动也不动,他没有枪,只有镢头留在西沟。该如何处置,由他们去!
这是军人们的设计:为了伪装,给李顺达穿了一身军服,外面是军大衣包裹着,误以为对立面不会对军人下手。
几支光亮逼人的手电筒朝这里射来,李顺达只得闭住了眼睛。
“这是谁?”红字号的小头目们问。
“我们军长!”旁边的军人答话。
“瞎说!”造反派吼叫。
“这不是李顺达吗?好个农贼,可把我们找苦了!”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一把拖了出来,接着拳脚交加,头上被一颗手榴弹猛击,鲜血直冒;幸未拉线,保住了性命。只在他头上蒙了块黑布,嘴里塞了块毛巾似的东西,他被关押在一间小房里。其时有一位颇似医务人员的人和蔼地为他头上的伤口涂了药又包扎好,李顺达竟感动得落泪了。
“世上有好人!”他坚信这一点。
不多一会儿,门锁被打开了,红字号的头目来了,手电筒对准他:“哈,李顺达,你这个老贼也有这一天,来人,把他拖出去枪毙!”李顺达没有语言,他也不知道是否真要枪毙他,他心一横:由他们去!他又被蒙上眼,堵住嘴,拖上汽车,连推带架到一座楼上的房间,对他进行全身搜查,只搜出一本破旧不堪的《毛主席语录》,一个不起眼的小钱包,十来斤粮票几块钱,既无所谓黑材料更无枪枝。
“说你是军长,连把手枪也没有?”由于蒙眼的黑布和堵嘴的毛巾被拿掉,他可以看见周围的环境,也可以回答对他的审问。
“你看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像是淮海厂。”他答。
对方一惊:这老头还不糊涂。
“怎么知道是淮海厂?”“十几年前来这里作过工农联盟的报告。”“那是过去的光荣历史!今天不一样了,你在这里怕不怕?”“工人农民是一家,我怕啥?”“可惜现在不是一家了。”那人说着从地上抓起一根绳子,几个人动手把他捆了起来,押进了地下室住了几天后松了绑。想干点什么也干不成,地下室光线太暗。想读语录也读不成,只能掏出红宝书贴在胸口上,好像那是护身符。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这是老人家说的,他记得,这话说得真好!李顺达自己安慰着自己。
隐隐约约,他听到隔壁有锯木头的声音,还有刨子刨木头的响声。
李顺达感动了:这些人不赖,还给我做棺材呢,这年头死个人容易,没棺材装,随便往野地一扔,喂狼!最好的处置是挖个坑填进去,有口棺材装着,家里人来拣骨头方便多了!他这样想着,心存感激。
李顺达被抓的消息传到平顺县,老农民们震惊了,愤怒了。
“咱李顺达给抓起来了。”“谁有这大胆子?”“晋东南红字号。”这还了得,李顺达是咱平顺的一杆旗,谁敢砍这面旗,跟他拼去!
数百位民兵和庄稼汉子聚在一起,怀着抢救大老李的义愤,朝长治奔去,没想到被红字号的火力打了个落花流水,狼狈逃回。
军分区不能袖手旁观,他们要保护劳模,地区核心小组也发出通知:组织武装,解放长治。全县农民与民兵又聚在一起,部队发下枪枝弹药,像当年打日本一样。沿途送征,吃饭时就在路边支起锅灶,杀猪宰羊,豆腐粉条,吃饱喝足一抹嘴,上长治“剿匪”去。
羊井底劳模武侯梨年已六十有余,连夜蒸上馍,还带上炒面、鸡蛋赶来参加解救老李的战斗。
此时的李顺达还被拘留在淮海工厂的地下室。隐约传来的枪炮声使他知道战斗在上党盆地进行,却并不清楚是为营救他而发生的“上党战役”,数万名武装起来的勇士在为李顺达而战,各种新旧武器都派上了用场,闻名于二次世界大战的“咔秋莎”大炮也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有军人的支持,联字号将鏊子上的大烙饼猛地翻了过来。红字号的形势由盛而衰,慷慨而又悲壮。
李顺达在那著名的淮海厂有所不知,那里不仅囤积了大量的枪枝弹药,而且地道四通八达,就在老李关的地下室附近发生了一次爆炸,炸死十二人,炸伤四十二人。血腥味随气流传送到李顺达所在的囚室,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又出事了,又死人了。无论是谁死谁伤,李顺达都感到痛心,毕竟不是打日本鬼子嘛。
大概快过春节了吧,忽然有一天哗啦一声门锁被打开了,进来了一伙人。
“哦呀,老李同志,你受制了!”李顺达先是一愣,莫不是联字号来救他了,怎么没有军人?他不放心了。
“误会误会,别往心里放,啊?”“头发胡子这么长了,快去理发,刮胡子去。”想不到竟是“红字号”的头目们,这样更好,两派和好了,团结了,比甚也强,他想。
原来是中央来人了,带来三个任务,第一是放人,第二是保卫好工厂,第三是宣布“中央文革”解决晋东南问题的最新通知。
没过几天,红字号在淮海厂举行了一个“欢送李顺达同志回去抓革命促生产”的大会,请老李讲几句话,他还是那两句:“工人农民是一家,打破了头打不破心。”说到这里他摸了摸头,那被手榴弹打破的伤口算是结了个疤。
空中飞机隆隆响,是军用飞机在撤传单。传单上印着“2.17”通知,要求两派停火,然而战斗仍在继续进行中。
在军人主持下,长治机场组织两派首脑人物的停火谈判,有武装保卫会场。“联字号”首先就有国际影响的著名劳模被抓入囚室进行讨伐,轮到“红字号”处于逆境之中,不仅被迫交出了武装,几位要害人物被处决,有的被“修理”致死。
“联字号”的报复行为,都没让李顺达知道。由于部队军人的支持,李顺达的日子这时好过了。不久,李顺达被推选为九大代表,并当选为中央委员,在地区和省革委会都担任了重要职务,这些绝非当今盛行的跑官赢来的头衔。他没花一个子儿,仍是个老实农民,无任何政治野心。除了参加必要的会议,便回到他的西沟,侍弄他种植的苹果树与核桃树或是刨那丰产的山药蛋。
西沟出了个中央委员,不是件小事,参观的队伍络绎不绝,文艺演出队纷纷来这个小山村献艺。形势的需要引起上级单位重视,于是在山坡上扩建了西沟接待站、餐厅客房等,不必让参观人群因无处住宿而返回县城或长治。为了向参观客人提供介绍西沟光荣历史的场所,在接待站的一侧建了西沟展览馆,配备了几名专职人员服务。
此时晋东南红字号的负责人受尽折磨、被游斗、被监禁的事,李顺达开始并不知晓。当他听说以后,心中便很难过。他对有关人员说:“有错误的人也不能揪住不放啊,要给出路啊,他的孩儿们要安排好,不能受连累啊。”由于派性的关系,主持山西省工作的新领导对陈永贵很恼火,而毛泽东的那五个大字“农业学大寨”,使对立的一方对此相当无奈。只有一个办法,即宣传大寨的同时也宣传西沟,不叫大寨占了太多便宜。
对这些,李顺达茫然无知,他与老陈联系不多,但打心眼里把老陈当做知心朋友。
西沟的自然条件不如大寨,西沟多是石头山,大寨是土山。老陈修大寨田,搞人造地,西沟因缺土而很难学。粮食产量自然便落了后,李顺达的支持者为了替西沟争点产粮的资本,便出了个主意,让西沟派劳力到屯留去种地。说那里有五百亩空地,是平展展的好地,不种庄稼太可惜,李顺达并不同意这事。
在人们的再三说服动员之下,也就迷里马虎地开了绿灯,于是由队干部派出了劳力到屯留种了两年地。
没料到这事给李顺达招来了麻烦,说他想提高粮食产量是反大寨。
一出戏带来的灾难
军人执政的山西,派性仍然没有清除。江青为山西的派性火上浇油后,又不断煽风助燃,于是烈火燃遍了三晋大地。1974年春节前后,开始批林批孔,目标指向周总理。江青为了搞乱军队,向部队伸手了,山西掌权的部队首长们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