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达当初不明底细,但知道在会上准会见到陈永贵。不久前出了个“平遥事件”,传说陈永贵受了制,他大吃一惊。一向善良富有同情心的老李对老陈是尊重友善的,他认为自己与老陈都是全国劳模,都是庄稼汉,是一条藤上的瓜,不是亲人却胜于亲人。他准备前去晋中看望老陈以示慰问的,来省城开会见面,更可叙叙友情。他进入会场就找到老陈,问长问短,显得分外亲热。老陈对这些家常话没有兴趣,他心里想的是大事。他给老李这位过去的老师上了一堂形势课,讲的是必须支持红总站。李顺达心里有些疙里疙瘩。
1968年的初秋是山西“文化大革命”热浪翻滚的时节。为了解决晋东南问题,省领导来到晋东南。他到了长治,在地区礼堂召开大会,李顺达便从西沟出发,直奔会场。
所有该参加会的人都到齐了,李顺达在主席台就座。
领导开始讲话,语言倒是简练之极:“坚定不移地支持红字号的同志,支持晋东南工作。”红字号欢呼,掌声如暴风雨。
联字号悲愤交集,挥泪如绵绵秋雨。
李顺达没有说话,也没有鼓掌,他在几位随从关照下步入招待所的住房。他往床上一躺,老泪纵横在他那皱纹起伏的古铜色面庞。
他自己在心里嘀咕:这是干甚的革命?是折腾人哩!真如炮轰他的大字报上所说的,不如回家拔萝卜去!
只有心术不正的人才能应付这场革命,他李顺达老实憨厚,只能被利用被损害,被侮辱!
他不想在长治久留,准备回去。门外进来一位熟人,想栏住他归山。在他看来联字号还要这张王牌、这面旗帜。
李顺达顾不得啰嗦,向随从挥手:“回回回!”熟人挡住他:“老李啊,不能回!你回到西沟很不安全,有人正想抓你呀!”李顺达一愣:这倒是有道理,怕是有人要来揪我,不能大意。
熟人继续说:“你要一走,我不放心,千千万万个解放军战士不放心,晋东南三百六十万老区人民不放心呀!”熟人说得动情,老李感动得差点又落了泪。
怎么办?有家不能回,老李犯了难。
一位军人诚心诚意:“这样吧,到我家去,那里有门卫站岗,比外面安全。”老李被说服了,跟着他出了房门,下了楼上了他的车。在这位军人家住了些时候。
有消息传来,省城红总站下属组织开了两辆大卡车直奔西沟,要揪住李顺达押回太原,因老李不在西沟扑了空。老李听说这事松了口气,想:这和抗战时候鬼子兵到西沟扫荡的气氛差不离!
军人们与老李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有胜利的希望吗?群众将这种派性斗争叫做翻烙饼,兴许还有翻一面的时候。联字号在等待时机。
为确保老李的安全,这位可敬的军人将老李转移到数十公里外的黎城山区的一个炮团的防空洞里,虽说安全了,哪有西沟沙底栈窑洞妻儿爱女绕膝的温馨滋味?
在梨果飘香、柿子成熟的秋收季节,他不能回到自己的西沟,采摘自己精心种植的苹果、核桃,却逃难到这里栖身。李顺达心里沉甸甸的,他感到自己老了。
待他知道省城来西沟捉拿他的造反派已经离开了晋东南的时候,已经是初冬时节。山沟里的风大,气候寒冷,这不如省城太原的楼房有锅炉送暖,气温如春天那般舒适,估计造反派不会再来揪他,于是在军人提供的汽车里,李顺达挺挺地坐着,回了西沟。
下过一场初雪的西沟,山山岭岭镀了一层银子般的色泽,松柏树上斑斑点点,显得庄严又肃穆。山林与村落都以沉寂的氛围迎接在外落魄归来的主人。
李顺达刚要进自家的窑洞院,后面便跟了一对年轻夫妻,两个人拽着、拉着胳膊,不像是亲热的模样,那年头,山村人家小夫妻也不时兴大白天手拉手地丢人现眼,除非是出了什么问题。
李顺达媳妇桂兰见这对小夫妻气鼓鼓地拉着扯着往自家院里走,就特意避开,桂兰当然知道,人家是来找顺达的,便自顾进窑院干自己的营生。
顺达刚进门,从脖子上取下小挎包,还没喘口气,这对年轻人就扭着拉着进了门。那女子嗓子挺脆:“老李主任,我等你多时了,知道你忙,可我不得不找你,我的日子没法过了!他动手就打,我全身上下没有好皮肉!”李顺达愣住了,这是一对小夫妻,早知他们吵吵闹闹,今天上门来了,他不能不管。那男人见了老李便胆怯了,显得局促不安,很难为情。他想退出,可女人紧拽胳膊他没法分身。
“老李主任,我给你看!”说着那女子就把上衣的后襟往上翻,露出背上的伤,然后又准备脱裤子,让老李看那屁股上大块青紫痕迹。那男子见势,从女人身边溜走,兔子似的蹿了出去。
李顺达明白了大半。夫妻吵架的事在村里常见,找来告状的也不少,可这……大女儿新娥见这媳妇要脱裤子,便立即拦住,这事总不太文明吧!
男人走了,女人继续诉苦:“老李主任,你给我做主,给民政上曾被错批为“农贼”的李顺达的人说一声,我要跟他打离婚,我受不了他的拳头捶打。”清官难断家务事,顺达知道这个,但他得给小夫妻调解调解。
“别生气了,如今是民主社会,家庭也实行民主……”“可他是大男子主义,家里事都是他说了算,一不顺心,就打人!我可不能再受他的气!”新娥端出新炒的葵花子给她吃,又端出一碗橘皮茶让她喝。桂兰也是和颜悦色在一旁劝解。
“回家和他好好谈谈,如今都兴民主家庭,男人为主是封建思想。”顺达说:“回去捎句话,叫你男人到我家来一趟,好吧!”女人回去传话,可那男人不敢来。没过多久,女人又来告状,进门就给桂兰脱裤子,让她检查屁股上的新伤痕。几个邻居也来反映,这两口子没个安生日子,那男人脾气太坏,难改!
经过三番五次的说服教育仍无结果。
女人总是哭着来,流着泪走。临走时问:“老李主任,只许结婚就不兴离婚么?我如果不离婚就不会有好日子过!这辈子就只能流眼泪!”李顺达动心了,他想:“未必结婚就是幸福,离婚就是不幸福?
成天打架吵架的夫妻,不如散伙好!”他吩咐干部给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那女人像是获得了解放,变了个人似的,干起活来劲头大多了。后来自己找到了满意的对象。
像这类夫妻吵架、妯娌纠纷、婆媳不和等家庭纠纷的事,李顺达家里接待得很多,事情没有发展到通过公检法解决的阶段,李顺达便成了群众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大家长。
他自己的家庭是不会出现矛盾的,他家是出了名的模范家庭。
然而他个人现在正处在难以解决的纠纷中,无法解脱,只有西沟的窑洞院使他能有个轻松愉悦的心情。
此次李顺达从长治回来,回到自己的小院,几个可爱的女儿搂住了他,他抱起小儿子建平,浓浓的亲情使他忘却了“革命”给予他的不快。接过妻子桂兰递过的调和饭和粉嘟嘟的蒸山药蛋,深情感受到庄户人家的自在与满足。
桂兰是个朴实善良的女人,她对男人外出开会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从不多言多语,可是男人在外边受制受气的事已早听人传说,她为男人担惊受怕,省城造反派开上卡车到西沟来抓老李,人没抓到却使一家大小心惊肉跳,这阵回来了就好。她一边给男人盛饭,一边说话:
“以后别出去了,就在村里呆着多自在哩,何必去受那些冤枉气!”顺达啃着山药蛋,又喝了口调和饭,这才回话:“你当能由自己?哪一次不是人家找上门来说服动员个没完没了,才上路的!”桂兰点点头。那是真话,她亲眼看到那些穿制服的不住气地到她家来,光茶水她烧了多少,苹果招待了多少?葵花子炒了多少?没法算这笔账!
大女儿新娥出嫁了,二女儿秋娥、三女儿福娥、四女儿苏娥一人端个碗在爹的身边吃饭,悄悄地听爹妈说话。她们从不随便插话,只有小建平从爹的口袋里掏着,想找点什么稀罕东西,除了葵花子,再也找不到什么,偶尔寻到一两块水果糖便高兴地蹦跳开了。
一家子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该是多美!
形势的发展由不了他,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