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促生产
1966年的首都北京风起云涌,毛泽东主席发表了惊世骇俗、震撼国内外、且具有核弹爆炸力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消息传到了西沟,着实让李顺达大吃一惊,吓了一跳,他想:中国共产党中央就是全国人民仰望与听从指挥的司令部嘛,这会儿他老人家向司令部开炮,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吗?这可是大事,不敢轻信于言传。
他没有对别人发表议论。接着8月8日中央全会通过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他在大队办公室看到报纸上的这个报道,以为是文化界的事情。到过西沟的文化人可多了,他们这阵子要忙乎起来了,但这和在农村种地的庄稼人搭不上边,便没把这事往心上搁。不料,英明领袖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一连八次接见全国红卫兵后,这些个红卫兵便像灌足了气的气球满天飞起来,所谓的革命大串联全面展开,连处于太行山脊背上的小山村西沟也热闹起来。串联的红卫兵穿梭似的涌进西沟,其目的不是参观此地的穷山恶水如何发生变化,而是发动这位全国著名劳模出山,参加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去。
老实巴交的李顺达,显然跟不上形势了。他感到以前自己毫不动摇地跟定了共产党、一辈子听毛主席的话,可现在自己跟着跟着,方向变得模糊了。他领导干部社员一遍一遍学习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他从字里行间终于找到了能说服自己的条文,他有些兴奋地说:“十六条说得对‘抓革命,促生产’,咱们坚决照办,南河滩是咱西沟的米粮川,要用大寨人三战狼窝掌的精神,攻下这个堡垒。”社员们纷纷发表意见:“毛主席叫咱干甚,咱就干甚。大战南河滩,建设米粮川!”南河滩工地,一面“农业学大寨”的鲜艳旗帜在迎风招展。“抓革命,促生产”的巨幅标语,格外地醒目,一场治水治滩的战斗开始了。顺水坝正施工,南河滩工地上人欢马叫,喧声震撼山谷。
李顺达听说北京、省城、长治已经乱起来了,工人不生产,学生不上课,在搞时髦的“革命大串联”。尽是新名堂,顺达对张俊虎、秦周则等队干部说:“这次咱西沟先看看,不要跟得太紧!”不久,外地来串联的人,窜到了工地,他们声嘶力竭地喊叫:
“革命的跟我走,不革命的留下修大坝。”人们抬起头来:“这是怎么回事,是跟他走呢,还是不走?”“不能走!”一个雷吼般的声音回答,“革命的留下修大坝!”人们顺着这声音望去,只见人群里走出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他黑红的脸膛上在淌汗,上身那件对襟粗布的棉袄敞开着,看得出,里面的衬衣已经湿透了。这是西沟大队群众熟悉的党支部书记张俊虎。他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从容不迫地大步从人群里走出来,一纵身跳上正修建的石头大坝。左手叉着腰,右手高高地举起,他重复地说:“同志们,不能走!”张俊虎用手指着标语,“十六条上明文规定‘抓革命,促生产’,我们干革命就必须坚守生产岗位,不能听别人的煽动!”“民兵同志们!”又一声呼喊像一面擂响的大鼓,声浪传到了工地的四面八方,人们扭过脸去,又一个黑虎虎的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往大坝跟前走来,这也是西沟群众信得过的年轻干部秦周则,是民兵教导员,也是西沟大队那时赫赫有名的“革命闯将”。他正从人群前面走过,他走路带起的一阵风,把人们的衣襟都吹了起来,他一纵身就跃上石坝,站在俊虎的旁边:“民兵同志们,听我的指挥:各就各位!一步也不许离开工地,咱们修的这条大坝,要提前完成,听清了我的话没有?”“听清了!”“很好,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周则像个指挥员似的,把手一摆,招呼大家继续干活儿。
工地上的小小的骚动,立即平息了。
晚上,要开展“革命大批判”,这是“文化大革命”中每个单位的必修课。李顺达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主持,他说:“‘抓革命,促生产’,农民不种粮食,咱们全国人吃什么呀?革命不革命,不光听喊口号,更要看行动。今天,俊虎、周则在工地上的行动完全正确。咱们社员都有自己的生产岗位,谁想把西沟人拉出去,办不到!我们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捍卫革命路线。”外来串联的人都傻眼了,想在西沟点火制造混乱的人,听了李顺达等人的发言,都悄悄地溜走了。西沟人就这样以自己不同一般的革命行动,顶住了外界的冲击,仍在热火朝天治山治水。
白天修大坝,晚上学习时事政治。西沟的“文革”也搞得像模像样,但有人来西沟参观时给他们提了意见:说西沟没有大字报,像个世外桃源,没有大革命的气派。
秦周则、张俊虎与顺达、纪兰商量后,组织会写的人抄报纸、写了些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也有人贴出了一些大字报,对几个社干部提出批评。在大队办公院里外墙上贴了一大片,为的是与全国革命形势相呼应。
李顺达吩咐秦周则带领民兵修坝,不完成当天的计划不收工。周则的性格就像是袖筒里塞棒槌,直来直去的,人们亲热地唤他为猛张飞。秦周则和民兵排长张明朝、胡买松正围着一张桌子在研究问题。
周则说话了,就像半空响雷似的,轰轰的声浪震得屋里的瓶瓶罐罐发出了共鸣。
“咱们主攻方向明确,就是治山治水,得干它一辈子,然后子子孙孙还得接着干!”说着脚一蹬地,就坐到了办公桌上。
张明朝才二十岁,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他关心国家大事,学习好,又好动脑子。他是周则的一位好参谋,办事、想问题都很稳重,他说:“从现在群众张贴的大字报来看,咱们西沟大队的领导班子是好的,是坚持执行毛主席路线的。个别的干部有些错误,是属于工作作风方面的问题,我认为咱们西沟不能乱了套!”另一名小将胡买松立即表态:“大字报上揭发的问题,西瓜芝麻摆了一大堆。先抓大个的西瓜,要抓要紧的,别胡子眉毛一把抓。”正议论得火热,从门外进来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原来又是外地串联的群众组织来到了西沟。他们知道西沟是有名的先进单位,想利用一下,发动李顺达参加一个名叫“北方公社”的群众组织。
李顺达刚要站起来讲几句,秦周则把他拉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说话。
来人说:“我们这个组织欢迎工农兵各行各业造反派参加,不受地区限制,我们要到全国各个地方去闹革命。”秦周则扭过了黑瘦的长脸,问道:“你们的组织叫这么个名字,也是公社?”“对,叫北方公社。”秦周则从桌子上跳下来,把手一甩:“不参加。我们是西沟公社社员,参加到你们公社算是干什么吃的?再说,我们黑夜搞“文化大革命”,白天要修坝。”秦周则说完,转过身望着屋里的几个人,张明朝用手搔了搔蓬松的黑头发,他也发表意见:“说得对,我们不参加,不参加跨行业的组织。党中央指示我们要坚守生产岗位,抓革命,促生产。”胡买松白皙的脸上显露出一股孩子气,他对形势的发展也不太理解。于是他认真的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党的政策和文件,他学习着按党的原则办事。只见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在手里晃了一晃说:“中央对农村的‘文化大革命’有指示,一定要按中央的精神办事。”打算来发展组织的人找不到发展的对像,只好灰心丧气地离开了西沟。
“文化大革命”的汹涌巨流,横冲直撞,就像突然爆发了山洪,洪水涌向四面八方。报纸上每天都有惊人的新闻,山里人有些晕头转向了。
不久,李顺达接到通知到了省城太原,社干部和社员巴望着他带些好消息回来,让大家脑筋开开窍。此时李顺达的脑瓜也糊里糊涂。八届十二中全会以来,全国开始批判国家主席刘少奇,要肃清刘少奇流毒。顺达对党内两条路线的斗争简直莫名其妙。他回想起西沟这些年的工作,全是按照中央指示办的,他就不知道中央有两个司令部,两条路线。他以为毛主席与刘少奇是心连心的国家领导人。
现在忽然刘少奇成了敌人,咋回事?在中央开会时他和刘少奇见过面,握过手,照过相,喝过酒,这些都是大会安排的。西沟人民坚持按毛主席指引的“组织起来”的方向朝前走,可是每过几年就要出现一些事端,比如1947年的“搬石头”运动,1952年的“停社转组”,1955年的“反冒进”,1958年的大跃进公社化、食堂化,1961年的“三自一包”,名目实在不少。当时顺达和同志们努力按党的指示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斗争,使西沟沿着毛主席指引的路线前进。现在揪出了党中央第二号领导人刘少奇,揭发批判刘少奇的政治斗争,让李顺达的脑瓜子不那么清醒了,不管他想通没有,也得跟着毛主席指引的路线走,他不能与毛主席唱反调啊!毛主席教导我们组织起来,就立马组织起来。如今说刘少奇要把农民往邪路上引,号召农民起来反对刘少奇,真让这个老劳模为难得很!李顺达把心一横,听毛主席话的他不得不在会上发言,要社员紧跟毛主席,参加批判刘少奇的运动。
会后路文全紧紧跟在李顺达背后,他瞧瞧周围没人盯着,就凑前一步问顺达:“这是怎么回事呢?刘少奇是国家主席,也是党中央领导人,怎的忽通一下变成了敌人?咱弄不明白。”李顺达叹了口气说:“俺和你一样,如今说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有甚办法?”路文全说:“刘少奇没来过咱西沟,怎地批?”顺达说:“刘少奇虽说没来过西沟,可上面说他那错误路线伸到了咱西沟。说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刘少奇的资本主义路线斗争了三十年,以后也还要斗下去哩!就比方三年困难时期,刘少奇主张“三自一包”,有干部就到咱西沟来,说你们西沟一个大队住在四十四个山庄上,居住分散的条件最适合搞包产到户,叫咱们社员去搞包产到户的试点,说是创造了经验就推广,如今说这个经验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咱们的社员听毛主席的话,要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老区庄稼人只能听党中央的,如今中央出了两个司令部,咱就只能跟毛主席的这个司令部!”顺达刚说到这里,人群里站起来一个络腮胡子瘦高个的老汉,他是王周则。他举起手来说:“对着哩,党中央有两个司令部,咱只能听一个司令部的,要不就乱了!”社员都记得,在1961年,有个干部左动员右动员,让王周则带头搞包产到户的试点,他那时不知道是刘少奇出的主意,没经过毛主席点头便是资本主义的道路。他回想1943年毛主席发表“组织起来”这一号召的时候,他和顺达等六户贫农办起了互助组,为的是斗地主!让穷苦人过上好日子。后来根据居住分散的特点搞包产到户也确实有道理,如今说这是刘少奇的错误路线,是反对毛主席,一个老农民哪里知道这些!王周则不爱多说话,可又一定要他发言。
王周则上了台,向社员表明态度,他为了今天的发言,昨夜和孩子叨咕到下半夜,孩子是个学生娃,有文化,他要孩子帮助东抄西凑编了个发言稿。他一句一句记在脑子里,向大家背了出来。
刘少奇,你不对,胆敢反对毛主席,亿万农民组织起,地主老财早打倒,你还做梦想复辟,社会主义真个好,你还想搞资本主义,四十四个山庄开大会,不能听你瞎指挥,西沟人紧跟毛主席,一步一重新天地。
……
王周则发完言,显得还有文化水平,赢得了些许掌声。西沟人也在通过电台、报纸向全国人民学习,从语言到行动,都跟着形势走,比修坝轻松得多,很快就适应了。在这样的形势下,中国人似乎成了最容易治理的民众,一呼百应,上边叫打倒谁就打倒谁,喊口号贴标语,想通想不通都按上边意图办。现如今开口闭口都是最高指示和一串时髦的政治话语,人们都表现出与上面步调一致,自己不动脑子,如小孩子玩的老鹰抓小鸡,长长的队列跟在“母鸡”后面,一个拉着一个的衣服后襟,全凭感觉跟着前一个人的方向行动,左摆右晃,跌跌撞撞,却很难摆脱被老鹰捕获的命运。
“抓革命,促生产”,声势浩大的修坝、治滩、造地运动接连不断。三九寒冬,李顺达带领社员奋战在南河滩,在石头上垫土造地,工程是艰巨的。先打顺水坝,让洪水下来,顺着人们给它规划的河道走,然后,垒护地框,再把大石头刨掉留下沙层后摊平,最后从远处担土垫地,一亩地按两万担土计算,十亩河滩地就是二十万担土,堆起来成了一座山。李顺达担着箩头,率领西沟的社员在移山。
在另一个工地上,“开山王”王周则领着一伙人在开山取石,供修石坝使用。照例是哪儿的活儿当紧,李顺达就出现在哪里。这一天,李顺达来到开石头的工地,和王周则一边干,一边谈起来:“周则,你记得吧,咱们搞互助组那阵,种地没地,想开荒坡,还得跟地主斗争,想修河滩地,河滩都有主,全国解放以后,毛主席指示我们‘建设山区’,咱们开始治山、治水、治滩、治沟,有多大劲,不愁没有处使啊!”顺达说着,爽朗地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