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社员,过去一家一户过日子,没有这样有计划地生产过,现在坐在一起讨论建设山区的大事情,越说越高兴,越说劲头越大。那时中国的老百姓能写会算的人不多,但几千年文化中民间口头创作的能力是不含糊的。当时他们凑到一起,你一句,他一句,热热闹闹地编起了顺口溜:
山是山,是宝山,山区前途大无边,毛主席给咱指方向,山区人民抡镢掀:
治山治水刨穷根,敢向石山来开战。
再过几年你来看:
穷沟变富沟,荒山变绿山,河滩变良田,牛羊成群猪满圈,干果鲜果样样全,支援国家大建设,山区人民做贡献!
人们传诵这集体合作的顺口溜,像灌足了气的轮胎,劲头足足的。
分工明确后,分管各个专业队的社干部,就领着大伙干起来了,可没过多长时间,便出现了矛盾。不是种地的人来找干部提意见,就是林业队的人来告状,要不就是放牛羊的来诉苦。顺达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跟着反映情况:“顺达社长,咱社的地不好种,准备吵架哩。”顺达问:“出了什么事?你说清楚。”“林业队把果木树苗种到地里了,我要犁地么,碍手碍脚的,我就把那树苗都犁了,林业队的人和我吵了一架,往后他要种树,我要种地,还得吵架哩。”李顺达还没来得及表个态,林业队的社员又来告状:“社长,林业队的活儿不好做!种树么,种到地里,犁地的给犁了;种到山上,畜牧队放的牛羊把树苗啃了。”犁地的社员插话了:“怪你种的地方不对么!”“我往哪里种?种到炕头上?”畜牧队的人也赶来诉苦:“顺达啊,林业队在牲口圈旁边种满了树,牲口不会讲客气,啃了树。如今要俺负责,就是不用俺负责,看着也心疼哩,栽树也得用不少劳力,可是,也不能把牲口成天圈住不出来,你给解决解决这个问题。”顺达看到这些社员一个个挺着急,都是想把自己的工作干好么,可是,咱们的社刚办起来,没经验,看来得好好规划一下,订几条制度……顺达正这么想着。
马机灵听说几个专业队吵架了,也跑来看热闹。当他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以后,心里也着了急,他想,这么多人在一口锅里搅和真难呀,一块地里,你要种树,他要种庄稼;一座山上,你要放牛羊,他要造林,这可真是乱了套!于是退到一边,皱起眉头,掏出烟荷包,吧嗒吧嗒抽起来。
李顺达听完这几个人的意见,叫大家就地寻块石头坐下:“大伙儿都不用着急,办社么咱们才开始,谁也没经验。今天出了这么多问题,有的人还吵了架,吵一吵有好处,不吵不知道怎么订规划,吵出几个题目来,咱们大伙儿动脑筋来解决。”“我说,”有个社员发表意见,他就是犁了果树苗的那人,“咱们是农民,农民自古以来就种庄稼,那些什么用材树、果木树,不种饿不死人,我看,抓住农业这一头就行。”林业队的社员一听急了:“我反对,咱这里是山区,光抓农业,一人才一亩多地,有多大收入?依我看,抓住林业没错。”“怎么?畜牧业就不用发展么?没有牲口靠什么犁地,拿什么运输?不发展畜牧业,哪来的肥料?”马机灵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用心听顺达说话。刚才,顺达说吵一吵有好处,他就很吃惊,这会儿大家当真又吵开了,他想,这摊子不好收场。合作社才开办,这么吵吵闹闹的,哪有精力干活?他欠了欠身子,正要发表意见,就听到李顺达说话了:“山区要想富,发展农林牧,这话很有道理。农、林、牧这三方面,谁也不多余谁,还相互帮忙哩。以农业为主,要解决吃饭问题,这是前提,要发展农业,不在山上造林行不行?不行,大雨下来,把地都冲跑了,庄稼哪能保住?只有植树造林,控制水土流失,才能种好庄稼。牲畜发展了有了肥料,对农业、林业都起促进作用,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真是三家互相帮助哩。”大家点头,赞同顺达的意见。
顺达接住往下说:“咱们这里土地少,一人才一亩多,金贵着哩,好好侍弄它,才能夺取粮食高产。另一方面,咱们一人还有二十五亩山坡,都是光秃秃的,能造林,能放牧。这就是说,咱们既要抓住一亩多地的粮食,又要抓住二十五亩山坡地发展林业、畜牧业。”“说来说去,农、林、牧都得抓紧。咱们社的名字叫农业生产合作社,不太合适吧!”马机灵说。
顺达一听,讲得有道理,对机灵说:“对,你说得对,咱以后再改改,现在先考虑眼前的事情吧。”“办社是新事情,一个新事物哪能悄悄跑出来?就得大家动脑子、出主意,甚至大喊大吵一番,谁家小娃娃从娘肚子里出世不喊叫哩?犁地的今天犁了树苗,往后种树的不要往耕地种树就行了,咱植树造林是好事,不要到处乱种,你种到牲口圈门口,树苗封了门,牲口啃了树苗不行,牲口不出圈也不行,你能叫牲口在圈里待一辈子?”顺达的话,说得大家轰地笑开了。
顺达接着说:“明天,我们找几个人上山规划一下,有的是林山,专门造林;有的是牧坡,专门放牧。各有各的地盘,就不会吵架了。”顺达停顿一下,又补充了两句:“有矛盾是正常现象,解决了矛盾,咱们就前进一步。”他常出外开会,学了许多新名词,说起来挺顺溜的。
一大堆乱麻似的矛盾,经顺达这么一梳理,都顺当了。
“我们要求不断前进,就得不断吵架吗?”一个小羊工认真地提问题。
顺达摸着他的脑袋说:“小鬼,你可要抓紧时间学习,矛盾的样式可多了,解决的办法有各式各样,还能光是吵架?”顺达的话又把大家逗乐了,只有马机灵还是在拨打小算盘。他听说那么多矛盾,心里又结结实实挽了个疙瘩,自语说:“一家十五口,七嘴八舌头,你要吃鸡蛋,他要喝烧酒。难!难!难!”
艰难的第一春
播种季节快要到来了,可是才办起社来,家底薄、缺牲口、缺农具、缺肥料。就现有的畜力和肥源来说,不要说精耕细作,粗犁粗种也有困难。
上级给西沟调拨来三百斤东北油松籽,已经到了县里,叫西沟派个人带上款去取,顺达犯了愁:社里没钱。
由于播种就要开始,社里很穷,短缺的东西太多了。于是有人提议不如把油松籽先卖了,买上几件大农具。过了眼前这一关,以后再种树。全面发展,也得分开先后。
顺达坚决不同意。在困难面前有人退缩了,有几户人家在入社时就犹豫不决,这会儿脚底抹了油,想溜。原本他们有一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想法,可如今顺达坚持自力更生、不等不要不靠,有人怕沾不上便宜反而吃亏。
会计张来全多次建议:“咱们向国家贷些款吧,政府为了帮助合作社解决困难,专门发放了一种贷款,西沟也不比一般地方……”李顺达与合作社的社员下地去李顺达打了个手势,斩钉截铁地说:“西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和全国各地的农村一样,咱们不能向国家伸手。抗美援朝、国家建设,都要花很多钱,咱们有困难自己解决。”马机灵在一旁听着傻了眼,他想:是啊,入社是为了跟着顺达沾光得益,可是这样闹腾,恐怕把自家那两头小牛也赔没了。一连两天,马机灵总是翻来覆去想着这些事,他正抱着头苦苦思索,忽然传来了顺达的叫喊声:“南沟、北沟、后背、水上的社员们!赶快吃饭,吃罢饭上山播种油松子。”这时,顺达站在他家窑顶上,东升的太阳给他身上披了一层耀眼的金光,他把两只手卷成一个小圪筒,对在嘴上喊话。顺达的声音浑厚洪亮,在山谷里回响着。在山坡上行走的男人,在场院里干活的妇女,捉山鸡逮兔子的孩子们,一听到顺达叫种树就高兴地互相传话:“听见没有,吃了饭要上山播种油松子……”社员们听说要种树,有的提着小篮子,有的拿着小布袋,男女老少说说笑笑,锁了家门往三岔口走。这是建设山区的第一仗,三百斤松子,可以播种三百亩山坡,社员们在顺达家院门口集合,个人领了松子,由顺达带着上了南沟背。绝大多数人兴高采烈,可也有两三个人嘀嘀咕咕说怪话:“别人家种树,是种在村边路口上,来村里工作的干部,或者过路人都能看见。咱们倒是古怪,往最远最深的沟背上种,真是有粉往屁股上抹哩!”顺达听到这些议论,心里并不恼火,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何况许多人头一次合在一起办社,要听得进各种意见才行。回过头望着他们说:“有意见大声说,不碍事,叫大家都听一听。”那几个人看了顺达一眼,立即低下头不作声了。顺达拍着其中一个人的肩膀:“我们是为了从根本上改变山区面貌,是落实毛主席给咱们建设山区的指示,可不是为了图好看。你们说,对不对?”几个人同时点着头,说:“对、对。”顺达又说:“咱们都是庄稼人,这个道理也很好懂,咱们的眼睛要朝远处看,种树先种远后种近,从沟里到沟外,这是一种又快又好的办法。沟里的树早日长大,就能早点起到蓄水保土的作用,沟外就能早日开荒垫地。”顺达耐心地给社员解决思想问题,使人们信服了。有的人对说怪话的那两三个人很不满意,盯着他们说:“整个规划都是社员大会通过的,有意见为啥不在会上说?会上不说,会下瞎叨叨个啥?”“我会上会下说的一样,”马机灵开口了,“石头山上能种树,老先人早种上了,还能等到现如今?”李顺达拍拍机灵的肩说:“老先人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我们也能办成。老先人想到过受苦人分了老财的地?咱们有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有生产合作社,咱们就能叫荒山秃岭变得绿油油的,把穷山区变成聚宝盆。你信吗?”机灵低着头,不说话了,看来他的疙瘩结的很死,一时半会儿解不开。
马机灵悄悄地躲开了。李顺达合计了一下,把山坡划开地段,根据社员的年纪大小和体力强弱摆布开。一百多名社员撒在山坡上,干起活来你追我赶,一个比一个欢快,他们一边挖坑种树,一边唱起自编的顺口溜:
山是山,是宝山山区前途大无边……
欢声笑语在山谷回响,沉睡了多年的荒山苏醒了。
收工时,顺达、金山等在最后边走着,一边还研究社里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