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的尸体被火化以后,骨灰连同檀木灰装进一口大瓷坛里,然后搬上汽车。在返回的路上,经过一口池塘时,马崇六命令两个工兵将瓷坛投入池塘里,让这个中国近代史上的风云人物,死无葬身之地。于是,汪精卫只好“魂兮归去”了。
毁陵的事似乎到此结束,但是且慢,还有一场风波在后头。
许多人,尤其是住在南京城的人,都知道汪精卫死后葬在梅花山,如今汪精卫的陵墓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凉亭,大家联想起紫金山的戒严,联想起那两个深夜里震耳欲聋的巨响,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蒋介石的绝对保密,只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从汪陵被炸毁后的第五天起,南京城里陆续出现了一些传单,有的张贴在大街小巷,有的散发在公共场所。有一首题为《汪陵被毁有感》的五言诗写道:“蒋汪两交恶,一笑一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张题为《日本裕仁天皇授奖记》的传单,虚拟了一个入骨三分的故事:
“在日本天皇皇宫,裕仁天皇双手各端着一盘黄金,对正在日本访问的蒋介石和汪精卫说:二位先生在帮助我们大日本帝国进攻中国的战事中,做出了杰出的贡献,现在奖给蒋先生一万两千两黄金,奖给汪先生八千两黄金。汪精卫不服。裕仁说:蒋先生的手段比你高明,他的高明集中表现在曲线救国上。朕之所以多给蒋先生四千两黄金,是发给他的高明奖,你汪先生应该口服心服才是。”
何应钦马上派出一批宪兵和便衣特务,缉拿印发和张贴传单的人。三天之内,陆军总部的临时监狱里就关押了三百多个嫌疑犯。
这天上午,在中山陵前面的广场上,一位身穿深灰色长衫,头戴深灰色礼帽的老人,在地上拾起一张《日本裕仁天皇授奖记》,从长衫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戴上,将传单看了一遍,称赞道:“写得好,写得实在,写得深刻!”
老人的言行被两个便衣特务看到了,他们一齐跑过去,用手枪对准老人,喝道:“跟我们走!”老人知道他们是特务,但毫无畏惧之色,故意问道:“凭什么要我跟你们走呀?”一个特务说:“你刚才的言行,证明你是反对蒋委员长的罪犯!”老人不紧不慢地说:“噢!是罪犯?那么,要我跟你们去哪里呀?”另一个特务说:“到陆军总部去!”老人大模大样地往旁边的石凳上一坐,说:“那你们去告诉何应钦,要他派车来接我,我暂时在这里休息一会。”一个特务说:“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言不惭!”老人淡淡地说:“我犯不着向你们通报姓名,你们回去把我的模样说给何应钦听,他就会知道我是谁。”两个特务在旁边耳语几句,就留一个人看守老人,另一个蹬着单车直奔陆军总部。不一会,何应钦果真派王顺民随轿车接老人来了。
原来,这老人是贵州兴义县人,与何应钦是同乡,名叫张凤翥,是晚清秀才,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后来以教书为业,与何应钦的岳父王果伦是知己朋友。张凤翥乘车到了陆军总部,何应钦把他接到自己的公馆。没等何应钦开口,张凤翥就说:“应钦!你打算把我关押在哪里?”
何应钦把一杯茶递给张凤翥,笑着说:“请张伯伯不要误会,我绝没有这个念头。不过,那种传单,您老人家最好不看,偶尔看了也不要发表意见。”
“人长着一张嘴,就得说话呀!”张凤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传单,在何应钦面前扬了扬,接着说:“大概这张传单你早就看到了。一针见血哩,打中要害哩!”他停了停又说:“既然汪精卫是头号大汉奸,为什么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名正言顺地把他的陵墓毁掉,偏要偷偷摸摸地干?说明老蒋心里有鬼嘛!”
何应钦越听越不入耳,反感地说:“您老人家少说两句好不好?”“好,我不说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凤翥生气地站起来,“你派车,送我回去!”说罢,冲出何公馆。
六月十二日下午,何应钦正打电话向在重庆的蒋介石汇报汪陵被毁后引起的风波,王顺民悄悄来到他身边报告说:“汪精卫的长女汪文惺在总部门口,哭哭啼啼要见总司令。”
何应钦自然知道汪文惺的来意,愣怔片刻,双手捂住话筒,低声说:“你稍等等,我向委座汇报完了再说。”他把捂住话筒的手松开,继续向蒋介石报告:
“除了发现一批乱七八糟的传单之外,汪兆铭的子女对这件事也很反感,他的大女儿汪文惺正哭哭啼啼坐在陆军总部大门口,要求我接见她呢!”话筒里传来了蒋介石的声音:“噢,唵,慈禧太后的陵墓,这个这个,不是也被孙殿英盗了,唵?”“是。是。”何应钦心领神会地应着。
日本侵略者投降不久,汪文惺和她的丈夫何文杰、三妹汪文悌与母亲陈璧君一道在广州被逮捕。几天之后,她哥哥汪孟晋、嫂嫂谭文素和二妹汪文彬、弟弟汪文恂也在南京家里被逮捕。但是,政府还是把他们与父母的卖国罪行区别开来,当他们在各自的反省书里将父母臭骂一顿之后,很快就被释放了。因为南京的汪精卫官邸已被政府没收,汪孟晋夫妇、何文杰、汪文彬、注文恂去了香港,汪文惺带着儿子何冰冰和汪文悌住在广州政法路寓所,姐妹俩每隔个把月,轮流去苏州狮子口监狱,探望已被判处终身监禁的母亲。大前天晚上十点左右,汪文惺接到原为汪精卫政权第一方面军总司令,现为蒋介石政权第一先遣军总司令的任援道的电话,说她父亲的陵墓已被毁掉,就千里迢迢来到南京。她先去梅花山,见父亲的陵墓荡然无存,一颗心像纤维碰到火一样无情地收缩着。她百感交集,悲痛欲绝,扑通跪在那座崭新的凉亭前,哭喊着:“爸爸,爸爸!女儿我万万没有想到,您老人家竟然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啊!您老人家的遗体现在哪里?您托梦告诉女儿吧!”她整整哭了一个小时,哭得精疲力竭和嗓音嘶哑,才离开梅花山去南京市政府找马超俊。
马超俊避而不见,派一个姓张的工作人员出来应付。他对汪文惺说:“据我知道,你父亲的陵墓是被烈性炸药炸毁的,市政府既无工兵,又无烈性炸药,不可能干出炸陵的事。”
明白人一听就知道,南京市政府把责任推给陆军总部。于是,汪文惺只好来找何应钦。
何应钦放下话筒,对王顺民吩咐了几句,就由他出来接见汪文惺。王顺民走出门来一看,见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的女人,面对大门跪在地上。她身着翠绿色绸料旗袍,两眼哭得像熟透的桃子,胸前挂块约一尺五寸高、三尺宽的硬纸板,上书“还我父尸”四个大字,下款写着:“汪精卫的长女汪文惺。”她身旁放着个皮料提袋,里面装着换洗的衣服。
王顺民走过去,对汪文惺说:“汪小姐!何总司令外出了。我是他的秘书王顺民,有什么事请站起来对我说吧,我一定如实转告总司令。”
汪文惺从地上爬起来,气愤地说:“王先生看到我胸前挂的牌子,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请问,你们陆军总部为什么要炸毁我父亲的陵墓?”
“汪小姐你误会了,你父亲的陵墓根本不是陆军总司令部炸毁的。”王顺民说,“历史上盗陵的事多得很,一些贪财的小人,以为你父亲是个大人物,陵墓里一定有大批金银珠宝陪葬,才起了盗陵的贼心呢!”
汪文惺并不蠢,她冷冷地说:“盗贼只盗走墓里的宝物,难道把尸体也盗走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边哭边喊:“我要见何总司令,我要见何总司令啊!”
“老实告诉你!”王顺民火了,“你现在是头号大汉奸的女儿,还能像当年你父亲当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那样容易见到何总司令吗?别做梦了!”、“我不见他可以,但他必须还我父亲的尸体!”江文惺哭喊着,“还我父尸,还我父尸!”接着,她一连两天两夜不吃不喝,静坐在陆军总部门口,饱尝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的滋味。
第三天上午,何应钦与萧毅肃、邱维达商量了一会,仍由王顺民出面应付。王顺民对汪文惺说:“我明白告诉你,汪小姐!南京是首都,大汉奸的尸体就是不能葬在梅花山!”
面容憔悴的汪文惺,冷眼相视,说道:“南京不能葬,我把父亲的遗体葬到老家广东番禺去。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们把他的尸体还给我!”“我再明白告诉你,你父亲的尸体火化了,骨灰倒在池塘里去了。”王顺民说。“你们为什么要把他的骨灰倒掉?”汪文惺霍地从地上站起来,手指王顺民的鼻子质问。那气势根本不像两天没进食的人。“这你自己知道!”王顺民也没好气。“我无法知道,也无法理解!”汪文惺暴跳如雷,“无论如何,要你们的何总司令出来答复我!否则,我就死在你们的陆军总部门口!”事情闹到这一步,何应钦不得不向蒋介石汇报。蒋介石指示何应钦,对汪文惺以同情大汉奸治罪!
就在这紧急关头,一个身着黄色呢料军装的青年人从总部来到门口,趁门口的卫兵没有注意,丢给汪文惺一个纸团。汪文惶展开纸团一看,上面写着:“会对你下毒手,快走。回广东的路费去我家取,也可去家父手里取。”她抬头望着已走去十余步的青年军官的背影,才知道他是任援道的长子任祖萱。他原是汪精卫手下的南京警卫第一师师长,现在是何应钦手下的第七十四军参谋长。
汪文惺无可奈何,只好哭哭啼啼离开陆军总部门口,喊了一辆人力车去任援道家。
三天以后的上午十点左右,一辆军用卡车上装着一副表面上沾满混凝土粉末的棺材,一个与汪文惺的年龄和长相相似,穿着一样,胸前戴一朵直径约六寸的大白纸花的女人,悲悲切切地站在棺材旁边,不时地用手帕擦着眼睛,好像在哭泣。汽车在南京几条主要大街穿走了一遍之后,大街小巷就贴出一张以南京市政府名义印发的铅字通告,说汪精卫的长女汪文惺从广东来南京,将其父的灵柩运回广东番禺老家安葬。
对了,这一切,还是张凤翥老人说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