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更加急促的“嘁嘁嚓嚓”的声响,华枝麻利地剥完一垄甘蔗的最后几株叶壳,便走出蔗林了。
华枝重重舒出一口气来,似要缓解刚才的紧张。她站在甘蔗地边上,抬手理了理额前乱发。那是被稠密交错的蔗叶拂弄乱的。长长的蔗叶上,沾了半夜凝结的露水,拂在头上,将头发弄湿,成为一绺一绺条块形状。由于剥甘蔗叶壳时,一路摇动蔗株,使叶秆上许多白粉状的东西,飞落下来,沾在头发上,像大片大片的雪花。
此刻蔗林里,仍然传来“嘁嘁嚓嚓”剥叶壳的声音,福奎总比她慢许多。华枝侧耳倾听片刻,又俯下身子,顺垄沟望进去,仍未看见福奎的影子。只有“嘁嘁嚓嚓”不间断的声音,在碧绿广大的静寂中,显得细碎而又清晰,就像夜间什么野物,从山上跑下来,在包谷林里啃食包谷似的。
华枝抬头望天,不算太晴,薄薄的云,遮没了太阳,只能根据那稍亮的一团,辨别太阳所在的方位。毫无疑问,太阳已经完全当顶。蔫瘪下去的肚皮,也提示着晌午时分的到来。
华枝后退两步,看着自家这块甘蔗地,夹在大片甘蔗林中间。虽然其他人家的甘蔗,都还没有开始剥叶,而她已先行一步,剥出了这么大一片,却依然有一种紧迫感在催促着她。
于是,华枝走进福奎所在的垄沟,继续剥起叶子来。她双手灵巧熟练,十分自如。拇指甲刺进厚壳与蔗节相连的叶壳背部,刀片一般往上一划,然后几根手指,从两边拧住叶壳,稍一用力,“喀嚓”一声便扯下来了。每一过程,最多两秒钟。而一根甘蔗,只须剥去七八个节的叶子,总共十多秒钟便完。
这时福奎已经知道,华枝在帮他剥叶,便如受了刺激一般,立时加快起速度来。于是“嘁嘁嚓嚓”的声音,比先前急促,同时也显出一些忙乱。
华枝在垄沟这头剥叶,能听出福奎那头的声响。她知道福奎正在加油,仿佛看见福奎十根纤长的指头,在忙乱地动着,便微微笑了,想道:你怎么能剥赢我呢?
其实这样的话,华枝从没说出过口,她知道福奎好胜,自尊心极强。只是身体差点,据说是遗传。他几兄妹都一样孱弱,父亲也因此而早亡。
华枝与福奎渐渐靠近了,横七竖八的甘蔗叶子挡在他们中间,彼此都被许多弧形的线条分割。这些线条本是静止着的,在她和他的共振下,开始晃动。与此同时,两处“嘁嘁嚓嚓”的声音汇合起来,便成为一片大响。最后趋于高潮,二人的手便碰在一起了。
华枝看了看福奎,福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停止动作之后,顿时一片静寂。现在,两个人在大片甘蔗林中间,四周都望不出去,恍然间,便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这个样子:只是碧绿的蔗叶,弥漫成嫩绿的浓雾一般的东西,连头顶那团支离破碎的日光,也被碧绿的梢枝浸染得变了颜色。
已经剥去叶子的一片甘蔗,是另一番景况:一根根蔗秆落落分明,彼此间疏朗明亮,只有甘蔗梢顶,如山鸡翘立的尾巴。每一根蔗秆上,都有漆黑的蔗斑,便更加衬托出甘蔗的成熟。几乎每一根甘蔗,都粗粗大大,水分充足,散发一股股诱人的蔗糖气息。
华枝收回目光,望着福奎笑了笑。福奎嘴角微动,虽然没笑,也没说话,但内心有一种特别的舒心与愉悦。
毫无疑问,在这一大片甘蔗中,他们家的甘蔗显得更加粗大、更加茂盛,亩产量必定超过去年。
华枝情不自禁,伸手拍了拍福奎的肩背,便有一层黏腻的白粉纷纷掉落下来。
福奎说:“你背上也有哩!”
便也伸手去给她拍。
福奎身材瘦长,和剥去叶壳的甘蔗站在一起,倒是十分相称。华枝个子并不矮,但和福奎相比,便显矮了,同时经福奎清瘦的身躯一衬,显得更加丰腴。
华枝兴致很高,举头望了望头顶的阳光,又看着福奎,提议道:“我们每人再赶着剥一垄甘蔗,再回去。”
福奎无言,抬起手背揩鼻子。鼻子周围,已黑成一团了。
华枝又补充道:“我刚数过,还有十八垄甘蔗未剥,我们每人再剥一垄,下午加点油,能全部剥完。明天,就开始点麦子。”
福奎这才说:“行,就再剥一垄。只是等会儿,力娃子要放学了。”
华枝便扭头去看村小的方向,其实蔗林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于是说:“不管他,他能煮饭了。”
话未完,她已转身往甘蔗林外边走去。福奎在后面跟着她,心想:她并不和我从这地中间分开往两头剥哩———那样我便只有更加落后了———她是要去地边从头剥起,和我一道哩。
福奎走出蔗林,抬头便看见对面林盘里糖厂的烟囱。那一根红砖砌的烟囱,如巨大的桅杆,一直伸到半天云里去了。正因为有了这桅杆似的烟囱,整个江村,才仿如一艘在水上驶动起来的大船。
福奎每一次看见这烟囱,心里头都特别沉稳和踏实,就像行船人看见他挂帆的桅杆一样。
其实,此种心情,是与这片茂盛的甘蔗连在一起的。如果上河坝的福生不贷款办起这个糖厂,在这样的河沙地里,怎会有这一大片甘蔗?这河沙地长庄稼不行。要不是种甘蔗,便只有放白了。此外,福奎的此种心情,暗中更与华枝相连:要不是华枝———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她只穿件男人背心给甘蔗追肥的情景———他们的这片甘蔗,会长得这么粗大茂盛么?
巨大桅杆似的烟囱,两天前开始冒烟,这是糖厂开始收购甘蔗的信号。今天早晨,华枝天刚亮就起来了,她站在阶沿上望着冒烟的烟囱,对福奎喊道:“快起来剥甘蔗!争取早点砍,颜色好,水气足,等级也会打得高些……”
华枝走出蔗林来到地边,并不稍作停留,立刻开始剥起来。福奎也要动手,华枝扭头说:“你先息一息,折一根甘蔗吃了再剥。”
福奎说:“算了,不吃。”
华枝瞪他一眼:“叫你吃你就吃,我都早饿了,你没饿?动嘴三分力。甘蔗有糖分,好营养哩!”
福奎说:“那,你怎么不吃?”
华枝嘁嘁嚓嚓地剥着,一边说:“女人比男人经得饿。”
“谁说的?”
“力娃子他们陈老师说女人肉皮子下面的油,比男人多些。我想也是,我的肚皮便比你的肚皮厚实。”
福奎嘟哝道:“乱说!”
一边说,一边便埋头折甘蔗去了。同时暗想:华枝确实比他经得饿,不仅如此,还比他经得累。他第一次同华枝一起干活时,是在结婚前,华枝来帮他灌麦子。挑粪上山,一转又一转。福奎说:“收工了。”华枝说:“再跑一趟。”他想,男人会比女人更弱吗?便鼓起劲来跟着又挑。结果又饿又累,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他因此漏了底,真是悔恨万分。可华枝并没如他担心那样———“飞”了,最后仍和他结了婚。福奎多次掏探她的心思,她都说:“我是看你这人心好。力弱,有我;穷,我们就使劲挣。”
福奎把着一根粗大的甘蔗,正要折断,华枝吼他一声:“嗨!你干啥?”
福奎吃一惊,扭头愣愣地看她。
华枝说:“折旁边那根呀!这根这么大,少说也有四五斤,得卖多少钱了?天!”
福奎说:“我们合伙吃。”
“我说过不吃!”
福奎只得去折旁边那根。显然细小多了,却也够他一人吃的。福奎把折断的甘蔗上面的叶子扯干净了,依然断成两截,要递一截给华枝。
华枝说:“说不吃就不吃!看你嗦嗦的样子,快几口嚼完了来剥!”
福奎这才看见,华枝是两沟甘蔗一起剥的,剥了这沟又剥那沟。她一双手已经全染黑,几乎所有的手指,都布满了皲裂的纹路,福奎隔老远也能看见。
福奎撕嚼甘蔗的声音,堵塞了自己的耳朵,便再也听不见华枝“嘁嘁嚓嚓”剥甘蔗的声响,只能看见一系列无声的动作:一双手臂像甘蔗叶子一样伸展着,呈弧形,随之又优美地扭动起来,一种很利索的诱惑人的姿势。
福奎嘴巴动着,眼睛却不动,定定地看着华枝。于是顷刻之间,华枝的背影透明起来,使他顿时激动不已,心底里一股子热烘烘的气息,往上冲。便吱吱地尽力嚼吮着甘蔗,吞咽着可口的甜水。眼里这大片绿雾般的蔗林,渐渐退远,华枝成了绿雾背景上一幅生动的画,轻柔而潇洒。可是刚一眨眼,雾与画又近拢前来,与他紧紧相伴,他便悠然陶醉起来。
这时华枝回过头来,看着他说:“男子吃东西如虎。球长一截甘蔗,你还要嚼到什么时候?”
福奎似乎这才有所警醒,忙用甜甜的哽咽着的声音答道:“完了,就完。”
其实,现在的福奎,无论做事情还是吃东西,远比以前快多了。因为和他朝夕相处的人,干任何事情都风风火火的,他不能不跟着快起来。
从结婚那天起,福奎便断定:他将很快被累垮。华枝如一头力足的小母牛,使他既爱又怕。福奎在不甘示弱的同时,忧心忡忡地想起乡间关于“克夫”一类说法。但是,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仅没垮,反倒原先常犯的那些小病小痛都消失了,虽然人仍显得清瘦,但昔日苍白的脸上,已大见血色。
福奎见华枝已剥出老长一段,不忍心再吃,便把剩下的小截甘蔗揣了,赶到华枝身边剥起来。一用劲,喉间便冲出一个饱嗝,响响的,带着一股浓厚的甜气。华枝皱了皱鼻子,笑道:“看来你是不能偷嘴的,一装东西,便冒气。”
福奎说:“这样不更好么?我吃什么你都知道。”
一时又都沉默了,似乎两个人都在静听这“嘁嘁嚓嚓、嘁嘁嚓嚓”的快节奏响声。
太阳比先前更多地从薄云中透出一些光来,那青嫩水绿的蔗梢,都绿得发亮了。福奎忽然发觉,这剥叶声很美,特别是华枝剥叶壳的声音,是一连串富有节奏的婉转声调。福奎听着,不由得也随华枝的剥叶声,调整了自己的动作。这一调整,自如多了,好像一连串动作都是情不自禁的,整个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福奎暗想:华枝做什么都有诀窍哩!看来这片甘蔗,果然剥不了多久。于是问华枝:“剥完了什么时候砍?”
“点过麦子再砍。”
“不迟了吗?”
“你以为麦子要点几天么?我算过,两亩地,两天半点完。那时再来砍甘蔗,正是时候……”
福奎想:她说两天半便两天半,决不会多。一定又像去年那样,天不亮便起床和干粪了。
华枝好像知道他心思似的,又说:“今年,我们比去年还紧。明年便会好一些了。”
福奎知道,她是指还要花时间修建房子的事。眼前便浮现出地坝中间的大堆火砖,以及竹林边上的水泥预制板,还有白晃晃的一堆粗沙。
真是难以相信,现在福奎居然也要修楼房了———而且是一楼一底总共六间———也敢同那些在外面做生意抓大钱的人比了。于是嘴角牵出笑纹。
正在这时,华枝又说:“福奎,你估算一下,我们的甘蔗到底能卖多少钱?”
福奎脱口而出:“二千五百元不会少。”
福奎尚来颇有心计,早在心中默算好了。
华枝却又问:“你敢打保票?”
福奎说:“如果能卖这个数,你输什么给我?”
华枝心里头喜滋滋的,很是高兴。
福奎洋洋自得,继续催问:“你到底输什么给我呀?”
华枝说:“我整个人都嫁给你了,还要怎么个输法?”
福奎想想也是,便无声地笑了。
华枝自语道:“再有这二千五,便不用愁了,修好楼房,也许一分钱的账都不会欠。”
她似乎已经看见那拔地而起的楼房了,外表全用绿色颜料涂染,整个便绿得清新明丽,像这甘蔗叶子一样。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向她们的楼房投去赞赏或羡慕的目光,不知会有多少啧啧称叹之声。“人活脸,树活皮。”有了楼房便是有了脸,有了脸自然风光荣耀———这也是华枝的一种人生追求。
想到这点,华枝便十分自豪起来,止不住夸口道:“福奎,这下你该相信了吧?我说过,奋斗几年,就修楼房,结果如何?今年过年,我们便要在新楼房里过。到时候,买一万响的鞭炮在楼房上点响。做生意赚了大钱的人修得起楼房,我们种地的也一样修得起楼房。而且,我们的楼房还更加实在些,不是靠欺哄讹诈得来的钱。我早就说过,远走不如近拿抓。当时你还想跟着去跑。福全便是例子,老实人欺骗不来,跑一阵仍然一无所有。”
福奎听着,并不否认,他不能不在心中佩服这个婆娘。不由得又扭头去望那烟囱,只能望见没入云中的一点儿。于是生起某种十分别致的情绪———似乎对那烟囱,又似乎是对华枝……
不知是华枝有意要和福奎保持一致呢,还是福奎努力合上了华枝的节拍?总之,二人是同时剥完那一垄的。
走在路上,放眼四野,再也见不到一个人,人们都收工回到自己家中。林盘里,先前盘绕在竹树间的炊烟已经消失,太阳光团越来越向西偏去……有了刚才那一小根甘蔗的汁水垫底,福奎并不觉得太饿,只是感到有点儿劳累。而华枝却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好像毫无一点饥饿的感觉。
回到家中,力娃子已经上学去了,揭开锅盖,只见半锅红苕稀饭,仍在咕嘟嘟冒着气泡。
福奎喜悦地说:“力娃子硬是把饭煮好了。”
华枝说:“我六岁不到,便搭起板凳煮全家人的饭,力娃子今年满八岁。”
华枝进屋摸出两个鸡蛋来,在热水里洗了洗,便往还开着锅的稀饭里丢。
福奎说:“煮来干什么?”
“给你吃。”
福奎犟着说:“我不吃!”
华枝笑道:“你不吃,给狗吃。”
她操起锅铲来,把鸡蛋完全按下去,然后拿过碗来舀稀饭。同时说:“一会儿便好了。你那个体质,我心中有数,该吃的时候就吃,否则弄出问题来了,不又去多花钱么?”
她说得十分自然真切,劝诫中满含柔情。福奎依然犟着说:“我不吃。”但是声音低下去了许多。
华枝不理他,把一碗稀饭递到他面前,说:“先吃着。”
华枝的估计真准,下午,二人剥完甘蔗时天尚未黑。华枝打量了福奎一眼,便又提议再去河边挑一担沙回来再歇着。院坝边上那大堆修房子用的沙,便是这么天长日久累积起来的。
晚上,华枝叫福奎完全息着,让她一个人煮饭。福奎不肯,一定要帮她烧火。华枝没拦他,反正烧火也不累,烤着也舒服。
福奎偶尔传一把柴进灶孔去,然后便拄了火钳,凝视着华枝。一张蓝色围帕束在华枝腰际,使那儿细下去,上下却凸出来,整个身体十分好看。她的双手早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袖子高挽,露出圆润的胳膊,在菜板上切着萝卜丝,发出“笃笃笃”的急促声响。
福奎看着,出了神。
华枝在揭开锅盖铲米那会儿,瞥了福奎一眼。看见福奎出神的样子,便说:“你愣着干什么?快传柴哟!早点弄来吃了力娃子好睡觉。”
福奎这才省悟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华枝似乎也悟到了一点什么,脸上飞出红晕,渐渐发热起来。
夜里,灭灯以后,福奎撑起身子爬过来,要和华枝睡在一头。华枝便明白他想做什么,一伸臂膊揽住了他,像抱力娃子那样,将他的头贴拢在自己多肉的前胸,轻声说:“不行。这么紧张的活儿人都吃不消了。等楼房修起来后,便松了。”
福奎不肯,跃跃欲试的样子。
华枝说:“坚决不行!除非楼房修起来,你就让我当寡妇。”
福奎渐渐安静下来。听见外面起了小风,竹林里一片沙沙沙的声响。看来今夜有点冷了。可福奎贴在华枝怀里,感到一种很深厚的暖意。就如同天寒地冻的日子,跳进热烘烘的红苕窖里,那种来自大地的温热,是永远没有穷尽的。
199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