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冬日少见的晴天。红沙沙的太阳不一会就把疏松的雾子销蚀完,只留一点点灰尘似的雾沫,在河谷靠山崖那边,贴地面若有若无地游移。
秃老贺斜躺芭茅林边上,倚一块稍稍隆起的土包,土包上黄绿的老草托着他的身体,如一片白晃晃的叶上卧了一只麻黑的虫子。他偏头向那升起的太阳,一动也不动,一双眼睛在朝晖映照下别具灵气,似有一层油或水一类液体状的东西在上面流动。
此刻他不用去操心。反正大牯牛在芭茅林里,芭茅林在草坝里,而整个草坝都在他的承包合同里。这儿是他的领地,他是这儿的领主。
一大片两人多高的芭茅秆如墨绿色的树林,高高扬起的芭茅花则如一层粉红色的雾沫泛在林子面上,太阳光染得芭茅林越发瑰丽迷人。
而这般美景是他秃老贺亲手弄出来的。前二年人家承包渔湖、莲塘、山林、加工房等等,好不热闹。他年纪已大,并不眼红。却眼见得护堤保坎一类事,再没人干了,便于放牛时在草坝上栽起芭茅来。芭茅这物,贱得很,不要肥,甚至不要定根水,沾土就活。但活了的芭茅,总被糟蹋,秃老贺才想出承包草坝的主意来。承包草坝种芭茅,有啥油水?谁也不和他争。大家都说,要种就去种嘛,反正归你。但秃老贺不肯,一定要写纸立约:三年之后,每年上交一千斤干芭茅秆给队上,而草坝归他管,谁也不得侵犯!从此再没人畜作践了,芭茅很快成林。
每过一年,秃老贺躺在这芭茅林边上,就觉得地势又升高了一些。是的,但凡涨水,不仅草坝不再被洪水冲刮,而且由于芭茅林的护卫,使得河泥层层淤积。淤了芭茅的根,淤了草坝的草棵,笫二年越发旺盛。现在的草坝,几尺厚土以内,全被芭茅根和草棵密织过了。躺在上面,就感到坚实、稳固。秃老贺同时就升起一股豪迈的情绪。
这时太阳更加升高,把头顶天空镀得金亮晃眼。秃老贺眯缝着眼儿,头枕在土包上,悠悠然然地闭上了眼睛。于是听见大牯牛用嘴切断草棵的嚓嚓响。他知道芭茅林垄行间长满密密实实的茂草,虽已老绿枯黄,但牯牛爱吃,吃了壮膘。因为老草有籽,秸秆清甜,比青草多一些能长肉的东西。在这种时候,大牯牛决不去碰一下芭茅叶子。
极其舒适地躺着的秃老贺,嘴唇不知不觉微微张开了。这时,一小块黄得发亮的橘瓣儿,轻轻塞进秃老贺那微微启开的唇间。甜蜜蜜凉丝丝的汁水便迸流在口腔内,他止不住咕噜一声吞咽,同时睁开眼来。
谁呢?他撑起身子,坐了。环顾四周,依然如故。瓦蓝的天空与羞红的芭茅花交融在一起。大牯牛正从深处向他靠近,蟋蟀的声响比先前强烈。
他看一会,便笑了,朗声说:
“莫藏了,我晓得是你。”
果然,就从旁边一垄茂密的芭茅后面,爆出一串欢欢的笑来。随笑声,蹦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
“贺大爷,味道好不?”
秃老贺点点头,问:“你下橘子了?”
“嗯。”少年仍带笑。
“有人来收了?”
“乡里叫商业公司出面收购,马经理来了。”
“在哪儿?”
“那边,”少年指了指芭茅林对面,又说,“队上的人要我来给你说,我们挑橘子从芭茅林里穿过,要近许多路。”
秃老贺头一偏,不屑地“嗨”了一声,道:
“穿就穿嘛!还说啥?这又不是我的,大家的草坝。”
“你承包的嘛!”
“狗屁!我只是为了不让糟蹋了芭茅。特别春天正发芽的时候。现在这个时候么,任你们穿,任你们跑。”
少年说:“那我去了。”
秃老贺赶着问:“你家的柑橘收得了多少?”
“大约有三四挑。十来棵树子。”
“明年就多了,第二年挂果,肯定大结。”
“就是有时好卖、有时不好卖,比如今年。”
少年远去了,秃老贺朝他背影喊道:“六儿,一路把芭茅往两边按嘛,按断了不妨事。免得大家不好走。”
六儿回头应一声“呃———”就没入芭茅林了。
秃老贺收回目光,身子便不如先前那么坐得直了。他啧了啧嘴巴,感觉那甜味还在口腔里弥漫。忽然,他的手触到了一颗冰凉的东西,一看,又是橘子,鲜红的,三颗,又泡又大,在他垫身的旧麻袋边上放着。
他喃喃地说:“这个六儿。”
然后拿起一颗来,捧在手中。阳光下,橘子红得烫眼,光光亮亮的皮面又如珠玉一般柔润。他看着,真舍不得剥开去吃它。才几年时间,人们在分给自己的荒坡上栽的橘树就挂果了,真乐。好事呀!特别是六儿娘母俩,娘病了好久,欠些债,正缺钱。
他发现橘柄那儿,是齐崭崭断了的,便想到六儿操着剪刀,小心翼翼剪下一颗颗橘子的情形。他更加舍不得吃了。这个六儿,我又不是小娃娃,还稀图这些东西?应该都拿去卖了。三个大橘子,有一斤重吧!
正要站起来,又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笑声。回头着,只见从坡坎竹林边上,正走下来几个女子。有的挎竹篮,有的背夹背,嘻嘻哈哈向他这边走来。
他眨了眨眼,怎么也认不出来是谁家的女子。太阳光刚好从正面照着她们,使她们那穿得颇为讲究的衣裳,那么鲜亮晃人眼睛。她们贴着芭茅林边上走,那如钓鱼竿一般弯下来的芭茅秆儿,把大穗大穗的芭茅花悬在她们头顶,一个个都止不住去捧摩那大团的花,同时嘴里赞叹不绝:
“好蓬松的花哟!”
“太惹人爱了。”
秃老贺听着这细脆女声的赞美,就乐滋滋的。
她们已经向他走近了,在芭茅花色的辉映下,一个个都太光彩照人了,使他无法适应。正不知如何是好,前面那个高高长长的女子向他开口了:
“你就是贺大爷吧?听说你在这儿放牛,就来找你了……”
秃老贺连声道:“是我是我……你们是……”
几个女子都围上来,秃老贺感到眼花缭乱。呵唷!几个女子都比他还高。暗暗断定,这都不是乡下人,定是河对面小镇上来的。就更觉慌乱,仿佛做梦陷入仙子群中了。
又是刚才问他那个女子开口了,笑得很亲切,说:
“贺大爷,我们都是郭林盘的,我爹叫郭子良,你认得的。”
“哦,子良,认得认得,他好么?”
“好。贺大爷。我们是来向你要点芭茅花的。”
秃老贺指着芭茅林说:“就是这个么?”
“是,就是这,我们摘不了好多的。”
秃老贺又不屑地“嗨”出一声来,说:“你们要好多,就摘好多。多久要,就多久来摘,用不着给我说。”
“这是你承包了的。”
“啥包不包的?还不是大家的。想摘就来摘,以后,再不要给我说了。”
几个女子高兴起来,说;“那我们就去摘了。”
秃老贺这才想起,问:“你们摘这花花有啥用呵?”
“装枕头。软和得很哩。”
秃老贺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看着她们往那芭茅花特别大团的地方围过去了。他终于悟过来,暗暗笑了:“这些女子,是准备嫁妆哩!”
不由得回忆起他结婚那阵,他们的枕头都是用谷壳装的,又重又硬。怎么那时就没想到过用芭茅花呢?当然,那时草坝头没这么集中的芭茅林,只是东一窝西一窝野生的芭茅,花也远不是这么大团好看。
和他婆娘嫁过来那阵比,现在的女子,真洋气,说话又大方。郭子良,多么老实巴交的人呵,养了个这么时新的女子。岂止她,几个女子哪一个都不土气。不晓得其他几个女子家里老人是谁?只要说出来,他准认得。
她们围在一起,摘得芭茅花四处飞扬,有几絮飞得好高,像要飞到天上去了,如冉冉飘移的云彩。
大牯牛哗啦一声,从浓密的芭茅林中翘出头来了。一对黑角优美地向后弯曲,角尖与角尖相距很近,几乎成了一个扁圆。秃老贺伸手摸着它的嘴,说:“你瞅啥子?我没走哩!”
就在这时,秃老贺听见芭茅林那边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是有人在争执,又像有人在劝解。
秃老贺捧起地上那三颗泡酥酥的大红橘,插进芭茅林中,沿着一条小路,向对面走去。他熟悉这林中路径,很快就走到对面边上去了,就清楚地听见有人在哀求:“收了嘛,看在大家面上,给他收了嘛!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在那儿站下,撩开几穗芭茅花,往前边窥瞧。只见草坝里已经码了一堆红橘,红红朗朗鲜鲜亮亮一大堆,十分惹眼悦目。队里卖橘子的人大都还围在那儿。马经理倨傲地抄起双手,站在一个土包上,不理不睬人的样儿。
看来僵持很久了,三挑柑橘摆在那儿还没倒进堆里。那个拿笔计数的女子大约是马经理带来的,她回头看了看经理,虽没言语,但那意思是询问:收还是不收?
有人又在求告:“算了,马经理,不和他计较,给他收了嘛。”
马经理终于回过头来,说:“贵了。”
于是听见六儿的声音:“他们都是五角一斤,我的橘子还好些。”
又有人劝:“算了,六儿,再少点。”
六儿说:“那就四角五。”
马经理瞥了他一眼,仍然说:“贵了。”
在场的人无不惊愕,一时静寂无声。六儿终于喊道:“就四角!”那是憋着气声嘶力竭的一声。
然而马经理还是说:“贵了———”
有意拖出一个悠悠的尾声。
六儿带着哭声道:“你到底给多少嘛?”
马经理用那拖长的腔调说:“我不———要———你小子能,就自己挑进城卖———”
秃老贺忍无忍了,咚咚咚走了过去,把围观的人拨开,往柑橘堆前一站,问:“你是马经理?”
“嗯。”马经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到底安的啥心?六儿的柑橘就不要?”
马经理一听这回事,就说:“要不要这是我的事。”
秃老贺说:“你不是乡上商业公司的经理么?咋能想收就收,想不收就不收?再说六儿这柑橘并不缺个指头少只眼,我看货色还要好些!”
马经理瞟了秃老贺一眼,说:“不假,是乡上的商业公司。但是,这个公司是我承包了的,我想收谁的就收谁的。他的再好,再便宜,我也不收。”
“那是为啥?”
“不为啥。”
旁边就有人说:“就怪刚才六儿说话得罪了他。”
秃老贺说:“不过一句话嘛,不伤皮肉不动筋骨,赔个不是就对了嘛!”
而马经理却说:“他没有啥得罪我的。我只是看他不顺眼,就不收他的。就这。我承包的公司,我说了算,旁人不得干预!”
秃老贺气急了,吼道:“你,你承包了的,就了不起?”
猛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胀红的脸渐渐平静下来,提起脚轻轻踏在柑橘堆上,说。
“好,我不和你多说,限你三分钟内,把柑橘拿起滚!”
马经理似乎没听到,重复道:“拿起滚?啥子拿起滚?”
秃老贺吼道:“柑橘拿起滚!三分钟,超出时间,后果由你负责!“
马经理这才真真实实听懂了,质问道:“你有啥权力叫我拿起走?”
秃老贺哼了一声,严正地说:“这是我承包了的!”又抬起手来,指画了一个大圆圈,“这一片,全部都是我承包了的。限你三分钟!”
马经理问:“你承包?这荒草坝?你有啥凭证?怪稀奇!”
秃老贺一听“凭证”二字,呼地一下就揭下帽子来。阳光下,那颗光溜溜不长毛发的头如一颗亮皮子西瓜。但这一次,队上的人并没去笑他那秃头,却把目光凝聚在他帽子里。只见秃老贺从帽子里的破布中,慢慢拖出一张纸来。那纸已经被头上的油汗染得湿渍渍地发黄了。然而,当秃老贺把那油浸浸的黄纸展开时,那几方小印章和乡政府的大圆印章却依然鲜红引人注目。秃老贺把纸抖得哗哗响,举到马经理面前,说:“你自己看,这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我承包的地盘,东西南北界都有。还有任何人未经许可不能占用的条款。你好好看,好好看!”
马经理认真了,先看大印,再看了几项条款,然后,放开了。他沉默着,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对策。但是,大堆柑橘,除了这草坝,别无地方堆放。左边是麦地,前面是油菜,草坝下边是河坎,是乱七八糟卵石滚成的斜坡。他的汽车还没来,说过下午5点才能到。凭他两个人,能有什么办法?
秃老贺见他稳起不动,就把那纸依然塞进帽子里,戴在头上了。然后离开柑橘堆,说:“我马上去牵牛来,要在这儿放牧。三分钟!不拿起滚,踩烂不负责!”
马经理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如急跳的猴子一般奔过去,拦住了秃老贺,满脸堆笑,说:“别发火,好商量。”边说边掏出红塔山烟来。
秃老贺伸手挡了,说:“我吃黑的。”就去掏自己荷包里的叶子烟。
马经理见他停步了,就对那个女的说:“快把他的三挑柑橘称了!”
秃老贺说:“不忙,价没说好。”
马经理说:“那你说个价。”
秃老贺说:“你说。”
马经理说:“你不是说这三挑的货色好么?这样,高一个价,给七角一斤。”
秃老贺把烟栽上烟杆,划根火柴点上,吧嗒着没说啥,只是回过身来,向着六儿说:“你才是卖主。你说,七角合不合适?”
六儿绞着几根指头,低了头小声说:“不要那么多。大家多少,我就多少。”
秃老贺扭头对马经理说:“你听到了?庄稼人,做事不昧良心。人家只要你五角。”
马经理连说:“对对对!五角就五角。这小伙子看不出来,好品质!”
秃老贺又问:“听说你原先也是庄稼人?”
马经理说:“是的是的。”
“这就对了。”
说完这话,秃老贺就走了。
马经理一时品不出他这话的意思,只愣愣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那影子进了芭茅林,路两边的芭茅分开又归拢,芭茅花格外密集,粉红的颜色也更深了,虹一般铺在路的两边。采集芭茅花的女子还没有完,脆生生的笑又滚了过来,听着很舒服。
199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