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骆驼走在漫长的路上,飞扬的尘土掩盖不住悠远的驼铃。骆驼背上除了驮着茶叶和盐巴,还背负着自身的两座高峰。骆驼生来就象征着远方,它苍老和消瘦的时候,最先耷拉下来的是两座山。
这是一条过道,从古萧关来,去往河西走廊,到了敦煌就没入了沙海。这条路叫西大路,也叫彭黑公路。叫西大路我会想起长长的驼队,叫彭黑公路时我便记起了固原市原州区曾经的两个镇。这条路上有一个小小的村子,叫大疙瘩。大疙瘩大路边上有座小小的古堡,叫姚家堡。我来这里已经多次,这次走进姚家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走进姚家堡,最亮的不是那盏15瓦的电灯泡,而是这家男女老少七口人的14只眼睛。天黑了,收工了,孩子放学回家了,做饭的火炉上铁锅里清油已经温热上了。他们很诧异,一个从不认识的人突然闯进了自家的堡子,伴之而来的是邻居大哥的一声吆喝:
“姚古尔,来人啦!我说你家的堡子能值一百万,娃娃们刚好大了要上学。”
听来姚古尔是这里的主人。
家里一下子走出了许多人。名叫姚古尔的青年男子把我让进了屋子,跟在后面的还有住在堡外的哥哥和侄子。锅里清油已经到了火候,姚古尔的媳妇连忙把切好的牛肉汆进油里,“滋啦”一声,一张铁的大口,在锅铲的搅和下先开始咀嚼起鲜嫩的牛肉。
老太太的手脸和儿媳妇一样白净。她们是回族,一日五番的念诵少不了要保持干净的身手。老太太年近七旬,还十分精干。想必她是一位操持家务的好手。其他人就不同了,姚古尔憨实地笑着,三个孩子土头土脑地望着我,像刚刚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庄稼苗子,或刨出来的土豆。尤其那位名叫姚主麻的干头儿子(当地人都这样称呼自己的男孩)刚满三岁,拳头攥起来像个土豆,圆墩墩的脸蛋像个土疙瘩。灼热的铁锅似乎已被牛肉的香味镇住了,响声小了,人的说话声大了起来。姚古尔的大儿子叫索里孩,他悄悄地向姚古尔探问一百万是啥意思。姚古尔往正在炒菜的妻子脸上望了望,“去”,把索里孩轰到他女人的身后。
终于,姚古尔请出了自己的父亲。老人70多岁了,很少出门。听他老伴儿马生花说,除了在毛主席手里他去三营粮库打过供应粮,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三营镇有固原北川最繁华的集市贸易,离这只有15公里,逢年过节、春忙冬闲谁也少不了去几趟,有人说:“一礼拜不逛三营镇,就会忘了自个是个山里人。”可见三营镇的信息物资的流量和速度。而这位名叫姚文海的老人竟30多年没去了。老太太还追加了一句,老头子自包产到户20年没有出过堡门了。没去是有原因的,他有头痛病。当我问起这座古堡的来由时,他很亲热,也很急切。一口气告诉我,他爷爷叫姚万贵,父亲叫姚聚富,还有个叔父,是爷爷的义子,叫姚聚禄,他们都已经过世20多年了。堡子是父亲手里打的,他是在这座堡子里出生的。自从这个堡子打成以后土匪就再也没能骚扰过他家。解放以后堡子里住过一段时间的土改工作组,有个白区委是工作组的领队。老太太见他说话太着急,劝他一句一句慢慢说,结果他稍一停顿就再也记不起来了。白区委的名字记不起来,白区委在西山里的土匪下山之前走了,还是在天亮之前走了,他记不起来了。总之,白区委在他父亲的陪同下安全地离开了这里。
人对往事的回忆,往往会被刻意的追忆所干扰。一件事打扰一件事,一种想法干扰另一种想法,一句话刚到嘴边上,另一句就把它撵跑了,这是常事。姚文海老人最后一直重复着这些话:“这堡子是该留下来了,快一百年,是个老古董了,当时生产队要拆了女儿墙做肥料,我就说,这个堡子该留下来啊。”
我在他家开饭之前走出了古堡,老太太、姚古尔和几位孩子送我出了门。临动身之前一家人一定劝我留下来吃口农家牛肉洋芋疙瘩面,但我还是没能坐下尝一尝。老太太总是认为没有尽到礼数,一直想伸手拉住我,留我吃口饭。我心里过意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下次来一定吃碗面疙瘩。”
大圪塔堡的土皇上
大圪塔,总令人想起
黄土后一位沧桑的老人,背着一个
硕大的罗锅,吆着
一群长胡子白羝羊
走进大圪塔,仰望
空中一群翻飞的鸽子,一缕缕炊烟
村口,三两声不经意的狗叫
使低垂的暮色,在草垛上造窝
路边的母鸡,咕咕、咕咕
灶间的风箱,骇鼠
一位回族老人手心的陶瓷大碗
一定是眼皮花花儿的儿媳
舀进了,三颗洁白如玉的荷包蛋
大圪塔的古人讲:皇上每天吃三个荷包蛋
三大碗干拌面
每天给真主恭恭敬敬叩三个头
把石磨转动的,叫磨扇
纹丝不动的叫磨盘
大圪塔的农人,过上了皇上的日子
月牙擎在寺院的塔尖
眼里透着对真主的举念
恪守着身边一点点温暖
百年的土堡里住着龙的传人
也搭建了牛和羊的饲养棚
临空的高音喇叭不再高喊:“社员同志们好!”
赵本山宋丹丹的调侃,如一对鹁鸽
“扑噜噜”,落入了农家的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