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儿多了要分窝，人家多了要搬迁。
牛文魁说完这么一句，就坐在板凳上不再言语了。他坐在阳光里，面前堆着一堆剥过玉米的玉米芯。这些玉米芯每个都好看，玉米坐过的坐床，像蜜蜂飞走后留下的巢，排列整齐，大小均匀。抬头向外望，搬迁以后留下的空村何尝不是一堆玉米芯呢？
牛文魁的脸被太阳晒着，越晒越皱，越晒越像玉米芯，晒到最后，连头发都像残留在玉米芯上的苞谷叶。这样一来，更让人觉得这个空村、这个家和头顶这座老堡子，与他休戚相关了。
其实，老堡子建在他家头顶的山峁上，村舍遍布在山坡上，只有家建在他心上。何槐村二组除他家五口人之外，全都迁到银南红寺堡去了，剩下他们一家没搬走，自有他的道理。娃娃恋亲娘，老汉贪热炕，狠汉子缠姑娘，老实人守农庄。牛文魁不到60岁，还不到贪热炕的时候，他老实巴交的样子，恐怕守的只有这几间旧瓦房。
牛文魁的儿子带着两个妹妹说说笑笑地回来了，从衣着和谈吐看，小女儿在念书，大女儿和儿子都在城里打工，估计周末放了假，回家看看。牛文魁的老婆到泉里担水去了，他让孩子们看着门，便带我从屋后土台级上向上攀，带我去看头顶的老堡子。
这座堡子比较完好，比豆柳沟山顶上的那座红土堡子要整齐得多。那座堡子看起来独立山头，周边人家很少，但到近前一看，堡墙已经坍得不成样子了。
牛文魁说他原先就住在那座红土堡子下边，那是何槐村六组。人们把山顶的堡子叫石堡子，明明是牛家人民国期间用红土筑下防土匪的土堡子，不知为啥叫石堡子，叫湿堡子还差不多。住在里面和住在周围的人，都像是阳气不足，不是得风湿病，就是面色清癯，像些黄脸婆。
那座堡子原来叫何家堡，是国民党时期何德乾县长家的堡子，是何德乾家的老爷子建的。“一目了然，三丈有余，四六成型”，是何家堡子的定义。这句话的意思是：那座何家堡建在山顶上，从六盘山下的大道上走过，十里之外就能一眼望见它的伟岸。何老爷子上过学，懂些洋码字，用米来周定四方：宽40米，长60米。他又讲究古道，让堡墙刚刚比三丈高出一点点。
解放后何老爷子去世了，何德乾回家没有当上几天老爷子就被逮进了劳改队，他的儿子也带着媳妇上了新疆。听说他们上新疆后在那里教书，日子过得很不错，可就再没回头看一眼老祖先留下的这座堡子。
这座堡子生产队用过，杜、罗两户人家住过。牛文魁指了指堡门洞口：“你看，他们迁移时把堡门挖走了，留下这张风的窟窿，东南风一吹，声音像狼嚎，怪吓人，我真想搬走，不是……”
“不是那十窝蜂，我们也早迁走了。”牛文魁的儿子带着一个女孩来了，插了一句。
“哪你们为啥不把小蜜蜂一起搬走呢？”女孩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我打量这位女孩，她确实不是山里的姑娘。她言语虽然洒脱，一双脚却因没有走惯山道，已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无可适存了。
牛文魁告诉我山坡下的沟滩叫陷牛滩，看上去很平整，但是没人敢走，因为一不小心就会陷下去半个身子。他顺着陷牛滩往上一指，说：“这条沟叫暖水沟，沟边上有我的胡麻地和大豆地。”
牛文魁的儿子指手划脚地说：“那一大片地是我们家的玉米地，再往上走就到了龙王泉，龙王泉里的水比矿泉水还干净，很好喝。如果水眼堵了我就去淘，淘过后水再要不旺，我们就烧香磕头。”
“那叫请水，求龙王爷赐水。”牛文魁打断了儿子的话，“原来村里人多，请水的场面可热闹了。”
我没有沉湎于请水的宏大场面，也不想再在这座被遗弃的古堡里滞留。我们慢慢一级一级下了土台，回到了牛文魁家的院子，我想看看他家的土蜂。据说土蜂不蜇主人，也不蛰主人带来的朋友，所以我没有惧怕的心理。
可牛文魁告诉我，天气尚冷，蜂儿还不到出窝的时节，我有点扫兴。我还知道养土蜂和养“洋蜂”不一样，采“洋蜂”蜜，只需从蜂箱里提出成片的蜂巢任蜂蜜流到蜜桶里，而采土蜂的蜂蜜须蜂巢、蜜蜂一次“连根拔掉”，这也是土蜂蜜珍贵和营养价值高的原因。
蜂蜜是可贵的天然食品，蜜蜂很辛劳，土蜂就更可怜了。我这样想着，牛文魁已经把一小瓶蜂蜜放在我手上。我摸着小小的玻璃瓶，光溜溜的手感极好。我记得小时候用这种东西润脸，抹到唇边用舌尖一舔，就有香甜和着腥味让舌苔生出许多口水来。那时，我确实不知道这蜜中还有生命的成分。
这时，屋里传来了小姑娘的喊叫声：“爸，你快看，我姐又把屎拉到炕上了。”
牛文魁去了，牛文魁的儿子面现赧颜，手足不安。他不安的并不是自己没去帮忙，而是一个劲地瞅着他的女朋友。
“你也去帮忙吧，瞅我干啥？”
小伙子应声去了，只剩下我和那位姑娘，她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家人守住这座孤村不搬走的原因。她瓮声瓮气地责怪小伙子没必要遮遮掩掩，她仿佛一只苦荞地里翻飞的小蜜蜂。她见我看她，温和一笑，把目光移到崖面上，那里有一窟窟土蜂居住的窝。
可我看出了她表情的变化。
我临走时，牛文魁的老婆回来了，她担着一担水，一拐一拐从小路走下来。
沉默的河
嚼着自己肩膀驮来的草
这是牛，跟着农夫种完了庄稼
学来的本事
粮食欠收，农夫把一把干草
捋直、切碎，放进槽里
沉默一个冬天
开春，麻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可他们还在相互对望
保持着沉默
他们要等雨来了，才发火
他们给打滚的轰雷，抬起脚
给惊天的鞭子，弯下腰
山上多了一个土丘，他们沉默
川里多了一条大道，他们沉默
犁是铁打的，土地的伤痨谁也治不了
他们走在这块靠不住的土地上
靠不住也得靠
他们走在雨后，谨慎而低调
城阳古城，我呼叫自己的名字无人应答
佝腰拾禾，脊骨亮给山冈
素面瓦陶
露出地面的残片，所指的是九米高的宋代土墙
拾禾的婆婆，民国嫁到这里
女儿，被过客掳走
修建家舍的瓦匠，早已泥脚泥手
南城独居的回族大哥，祖上从中原迁到此地
去麦加朝圣
克尔白礼仪，是他渴望履行的使命
操场上篮球被篮网兜住，中学生从乡下
走来，为画一张帅气的素描
教师距县城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何其遥远
风由沟壕里站起，举起几朵小红花
鸟儿飞来，飞去
汽车撒气的漏洞，是补胎老板的一盏夜灯
洋芋胖了、荞麦瘦了、河水病了
上游有人
淘沙，下游有人磨面，五谷挠人的疮疤
果树的影子里，坦坦荡荡站着一棵树
等待人告诉它栽在这里的理由
我的手指被烟头所烫，倒吸一口冷气
——我“唉呀”一声
呼出了自己的名字
突然爆发的狗吠，震彻了茹河两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