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找到了这座驴脊梁似的堡玉城。
它位于宁夏西吉县苏堡乡堡玉村。为什么说它像驴脊梁?一看《西吉县志》便知道:“它建于宋朝,原名同安堡,清朝时为拨佘堡,后改为堡玉,现存残迹。”一座土城,从宋朝到现在,历经千年,换过几个名字,尚有残迹,它还能是什么样子。
黄昏时分,我终于找到了这座尚有残迹的故城,它卧在大路边,像头驴,像头不张声的驴。
我能这样比喻,自然受了驴的影响,几头不紧不慢走在前边的毛驴,“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令人着急。
太阳进了后山,地面渐渐昏暗,云还白着,像一颗没压石头自由绽开的莲花菜。一位农夫走出草丛,背着一捆青草。我想,如果这位农夫有一头驴多好,草秸就可以让驴驮着,他只需在后面吆喝。
当我跟在农夫后边走到堡玉城边的时候,果然发现了驴。这头驴果真是这位农夫的,不过农夫对驴说了句什么,又自己背着青草走了。农夫大概是让先驴自己照顾自己,先寻草吃,等他回头再来牵它一起回家。
他的意思估计驴是听明白了。驴低下头,用嘴唇揽住一株野苜蓿,使劲拽着。
这头驴与其他驴大致一样,大眼睛、白眼圈、白嘴、白鼻、白下巴,长长的驴脸。其实,驴没下巴,只有长长的嘴,嘴皮包着一排白生生的牙。
我登上堡玉城残存的城墙后,农夫的那头驴就被城墙的阴影覆盖了。我在城墙上站了一会儿,见城内有一座庙,庙墙上飘着两面彩旗,便准备下来去庙里看看,谁知,驴的两只大耳朵吓了我一大跳。不见驴身,只见伸出来的两只大耳朵,我走它动,我定它也定,像雷达探测器。我跳下城墙大踏步走近它时,它两耳半耷,双眼微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心想,这家伙和人一样,明明提高了警惕,还装作懵懂无知。看来,人骂人“蠢驴”“笨驴”,是骂错了。
驴,不笨也不蠢。驴是用笨和蠢来掩饰自己的聪明,它不装聋作哑就会吃苦、挨鞭子。驴算是动物中的弱势群体,“黔之驴”就是明证。
驴的嗓门不错,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像哭,又像笑。它能把喜怒哀乐、惊喜无助一鼓作气放进嗓门,释放给云霄。驴叫就叫了,叫完之后,照样听使唤,照样当牛做马。
我眼前这头驴在摇头。
它是在否定我的说法吗?定眼一看,不是。原来,它笼头下带着一根草绿色的尼龙绳。
它摇了摇头,乜着眼睛看绳子。绳子只不过是主人分派给驴的一项任务,必须由它来带着。一个生命体带着一根没有生命的绳子,就像一个人必须带着钱财,带着官帽走在世上一样。
反过来说,绳子一旦拴在驴笼头上就成了缰绳。一座房子里面有了人就成了一个家,一座城里面有了皇帝和士兵就成了国家。可这座堡玉城原来的官兵都死光了,城墙也残存不多了,只有一座后人建造的庙,还能不能叫它是一座城呢?
我和驴面对面站着,它在吃草,我在深思。
我深思的时候,驴甩了甩脖子,缰绳也跟着动了动。这时我才发现,这根绳子并不是源自于那位背草回家的农夫,而是来自于远古人的手。远古人真聪明,驴真笨。驴从古到今被人使唤着,骂着,不知干了多少“蠢”“笨”事,挨了多少贬。可驴,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人心目中的位置,也不知人是什么样子。
说到底,驴不是正面人物,驴终究是牲口。驴到底是什么东西转世的,谁也不知道,就连厌世的人口口声声说下辈子转世成鸟、兔子、牛、羊、马,甚至愿意转世成只知吃只知睡的猪,也没一个人说他愿意转世成一头驴。
驴现在快要绝种了,尤其神驴、白驴、叫驴,现在连驴粪都很少见到了,见到的大多是狗屎,一团团,蛮像孩子拉的。
我边想边走,也不见那位农夫来牵他的驴。
我从驴身边走过,仔细打量,这驴真是个目中无人的牲口。它纹丝不动,瞳孔里只映照着半截塌城墙,眼角黏黏糊糊,堆着一些眼角屎,像早就看透了一切。
驴的脖子还算修长,而且干净,像刚刚被谁舔过。“驴啃脖子,工换工”是一句俗语,其中的“换”字往往被读成“骗”。“骗”是一种欺诈行为,用在驴身上不恰当。驴怎么会行骗呢?驴啃脖子的时候,是两头驴互相把脖子展给对方,你啃我,我啃你,啃在痒处,啃得很认真,谁也不糊弄谁。不像人,要么使命地啃,要么干脆不啃。记得一位平时爱说闲话的人死了,连送葬的人都没有,过后一打听原来他活着的时候别人家有事他从不帮忙,因此他死了没人来抬埋。
我离开堡玉城很远了,还看见那头驴硬愣愣地站在半截驴脊梁似的塌城下。
堡玉城
你已经塌成这个样子了
我不用驴脊梁来比喻
莫非,要我请一个鉴宝专家来签证
你借一池春水洗脸
借一座大山压我
你借暮色苍茫掩饰自己沧桑的颜面
你国字脸,却有一双媚眼
你怪异的脊骨,拱得我透不过气来
你缺胳膊少腿,却五脏六腑俱全
可堡子总归是堡子,城是城
玉是玉,要石膏变成化石,石头变成黄龙玉
还得去古董店里拜师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