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过西海固的人,要走进西海固的中心,接一点地气,最好选在杏花乍开的时节去趟黄牛梁。
这时,天稍有凉意,地若处子,空气中散落着香尘,村庄要么傻立在山坳里,要么机灵地挤到公路边。这时,黄土的纯粹还尚未被那些或绿或红的假象所遮蔽。
这时的大路虽然顺着山势潜行,但已很少有结冰。进城打工的人,开始准备行装。运送土肥的蹦蹦车刚刚启动。通往山顶的小路,经过一冬的安闲,上面还没烙上沉重的脚印。
一些文人听说张承志先生因这片土地在文学史上将留下深邃的笔痕,便大张旗鼓或悄无声息地来这里体察风土人情,他们穿过晚秋的荞麦地,趟过仲夏的烫土层,还有人冒着寒风去农家的热炕头吃一块羊羔肉,呷两口浓烈的罐罐茶。可最好,莫过初春时节,独自一人沿着蜿蜒的乡村公路,踏出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西吉东部新修有一条乡村公路,出西吉至西滩,穿王民到将台,它叫西将公路。这是一条有趣味,包含民俗,又能一览众山的柏油马路。你如果从这条路走出去,就可以落下重重的一笔:我进过西海固的地心,接上了黄土高原的地气。
这条路两边有一些个性的地名,如泉儿湾、鸦儿垴、豆牙嘴、黄牛梁、堡子坨等。泉儿湾现在不一定有泉,鸦儿垴不一定有鸦儿,豆芽嘴不一定能生出豆芽。但黄牛梁一定有老黄牛在那里劳作,堡子坨也一定有座老城堡。
这里所说的老黄牛不一定就是牲口,西海固人把地里辛劳的人也叫老黄牛。这里所说的老城堡不是大石城,不是西安、平遥,也不是西吉火家集和泾源瓦亭的古城,而是如同避难所的土堡子。这小得只能容纳千人左右的土堡,年岁也不老,当地农民把它称为老城堡,不过是因为它比村里所有人的年纪都大,一年到头老站立在风头上,面不改色心不跳。
西滩乡张村堡鸦儿湾堡子坨上的官堡,就是这样一座老城堡,它在民国时期不止一次保护过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当地农民说,它就是老城堡,它就比县上要纳粮缴饷的国民党军队、保安团靠得住。再则老城堡比老堡老城听起来顺耳,说起来顺口。
民国18年(1929年),张村堡发生过一件骇人的事。一天夜里,土匪头子王福德突然包围了张村堡,他带领众匪抢劫了当地有钱人马义录,并将马义录的四弟、六弟从官堡墙上推下来活活摔死,这兄弟二人被推下堡墙时发出的惨叫,简直能吓死一头牛。
马义录向海原国民党县政府(当时张村堡属海原管辖)告发,县政府派保安队长武光复率二百余人来清剿,被王福德在月亮山一带打败,并把武光复的头颅割下来悬挂在沐家营(现为西吉县城)马义录的店坊门上。
后来,县政府的保安队与王德福的土匪队伍多次冲突,全都败给了土匪,无奈之下,国民党收编了王福德的土匪队伍,王福德作了国民党的暂编骑兵旅旅长,国民党利用他“以毒攻毒”,管辖西安到兰州、兰州到天水的交通要道,歼灭了与他共事为匪的吴发荣、吴国章、马忠喜、王占林、马鸿章等数股土匪。
1935年王福德还与胡宗南军队在通渭大肆截击过红军西征的革命部队,但恶有恶报,1936年2月,他在通渭被自己手下的土匪暗杀了。
这正所谓种瓜得瓜,为匪者死于匪,梨树上结梨,牵牛的像牛。
我和当地几位老弟兄们站在梨花杏花芬芳的场院里,抬头望着这座老城堡,侧耳听着有关故事,不由得思绪万千。
在老城堡下的黄牛梁上,我亲眼目睹了小两口耱地,男子前面使劲牵着两头牛,媳妇站在耱耙上不住地跺着脚。男子一边牵牛,一边与牛说话。女子一手执鞭,一手拽着牛尾巴。
人憋足了气,牛鼓足了劲,绳子绷得很紧,田地一片新土。这就像人在和耱耙斗狠,像人和牲畜绑在一起与土地怄气。
我瞅着他们很久,他们竟没有发觉。他们没有抬头看看天,他们一心一意盯着脚下的土地,他们精力集中的样子,像为了土地,什么也不顾忌。
他们和城里穿着时髦、手挽手、卿卿我我,屁股后面跟着叭儿狗逛大街的人,截然不同。
这条路不过几十公里,我走了整整一天。我走得寂寞又激动,本来想在这条路上找一首抒情诗,找到底,也未能如愿。我被一些土块、土坡、土墙、土豆,土里土气的东西所干扰,外加一些刚刚冒出地面的不知名的小草。
我想,有一丝沁人心脾的小雨多好,有一对撒娇斗气、相互追逐的情侣多好,有位酒后摇头晃脑、吟诗作画的雅士多好。可我满脑子黄土,满目的黄牛梁,闻见的全是牛粪味。
土头土脸张村堡
黄牛梁上
在耱地人的眼里,天大的事莫过于
几颗土坷垃
温驯的耕牛
鼻子老是被人牵着
还大尾不掉
寒意已去
土头土脸的张村堡
杏花憋足了劲
走在路上,耕牛正走在路上
死过一次的黄牛梁
又一次活来
走在路上,杏花也走在路上
杏花将长出一个小乳房
生出一个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