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阿兄在想什么,其实她一直就看不懂阿兄,她只知道阿兄对她好,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小女孩用缺了两颗大门牙的嘴巴费劲地啃着那已经干裂坚硬异常的馒头,啃了好半晌,直到口水****了馒头,这才吃力地咬下一口,她开心地咽下馒头,看看男孩,细声细气地问道:“我叫囡囡,你叫什么呀。”
小乞儿似乎有些茫然,半晌,一抹辛酸攸然闪过眸子,他轻轻答道:“我……叫李林。”
“李林,你坐这里吧!”
囡囡拍拍身旁的稻草,李林看了看,在她身旁轻轻坐下。
囡囡咬着馍,歪着头看他,小声问道:“你怎么被人打成这样儿呀?”
李林答道:“因为我偷了他们东西吃。”
“哦!这可不好,讨饭吃就行了呀,总会碰到善心人的。”
李林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道:“乞讨,我做不来,我……伸不出手……”
囡囡的两颗大门牙都掉了,那馍馍也不知放了几天,干硬得像石头一样,啃了半天,啃得湿漉漉的全是口水,还没啃下一块来。
听到李林的话,她放弃继续啃馍的努力,惊诧地张大嘴巴,问道:“怎么会呢?难道偷东西就不丢人么?”
李林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虽然偷也是伸出手,可是……感觉似乎就是不一样。偷,我只要做好挨揍的准备,而乞讨,我就是伸不出手,也说不出乞讨的话来……”
囡囡眨着眼睛,迷惘地想了半天,摇头道:“我听不懂!”
李林苦涩地笑笑,慢慢抬起头,看着从庙顶破洞投下的那束阳光,和阳光中飞舞的轻尘,幽幽地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懂……”
囡囡格格地笑起来,道:“李林哥哥,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乞儿。”
李林倔强地强调:“我不是乞儿!我从来就没有乞讨过!”
囡囡很好脾气,让步道:“好吧好吧,你不是乞儿,你是一个奇怪的小偷,这样行了吧?嘻嘻。”
“嗯!”
李林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认可了她的这个评价。
囡囡扭过头,拉拉母亲的衣袖,央求道:“娘,要不给李林哥哥织双鞋子好不好?”
她又扭过头,眨眨眼,问道:“李林哥哥,你愿意留在这儿吗?”
“……”
“嗯?”
“嗯!”
囡囡又咧开牙齿不全的嘴巴笑起来,丑丑的样子。这时,一双草鞋正在囡囡娘的手中渐渐成形……
李林真的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他始终执拗的不肯去乞讨,宁可去偷。
因为偷术不佳,李林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要不是囡囡娘的接济,或许他早就饿死了。
破庙里一共寄住着十多个乞丐,他们一致觉得李林应该叫阿呆,他一定是傻的,唯有囡囡不这么想。
李林吃饱的时候,从不像其他乞丐一样坐在阳光下,一边脱下衫袄抓着蚤子,一边开着荤段子玩笑,他总是坐在破庙后院那半块已经碎裂的石磨上,托着下巴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囡囡觉得李林一定是在思考什么。
李林哥哥会思考呢,别人会么?
还有一次,囡囡偷偷看见李林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着什么,当他走开后,囡囡走过去与那半截石碑比对了半天,认出李林写的就是那半截石碑上的字,想起他写字时像水一般流畅的动作,囡囡心中就非常羡慕。
李林哥哥会写字呢,别人会么?
李林哥哥还会上树掏鸟蛋,会用树枝扑蜻蜓,会下河捉小鱼,不管是鸟蛋、蜻蜓,还是小鱼,最后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香喷喷的食物,虽然它们都无一例外的被烤糊了,但是囡囡吃得很香。
那段日子里,李林的脸总是淤青的,而囡囡的唇总是黑黑的。
在囡囡乞讨为生,受尽白眼和饥寒交迫的童年时光里,与李林相伴的这段日子成为她最美好的回忆。同样,这是自李林开始成为小乞儿之后,过得最为舒心的时候,哪怕常常还是吃不饱,但是他找到她曾经失去的在家的感觉。
人,往往就是这样,得到的东西不懂得珍惜,一旦失去才知道珍贵。他很珍视这个重新来之不易的家,哪怕这个家贫寒到几乎可以算不上一个家,但是李林知道,只要有家人在,有对家人的那份牵挂,那便是家!
可是这简单到卑微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这年冬天,囡囡的母亲患了病,也许普通的病她依旧能挺下来,可这一次不行,她病得很严重,囡囡娘日渐憔悴,只是几天下来,病痛便是折磨这囡囡娘皮包骨头,渐渐的,她甚至都不能挣扎着去乞讨了。
有一天,瘦骨伶仃的囡囡娘躺在破庙里,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阳光依旧灿烂,脸色却是灰白到没有了一丝生机。
囡囡趴在母亲身上无助地哭着,李林在另一边,泪花在他眼里打转,但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自从在桃花源村化为大火之后,他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哭得眼肿嗓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哭过,似乎他的眼泪从那时起就已经哭干了。
可是,他以为自己能够忍住,泪水还是顺着眼角流淌了下来。他不想失去这来之不易的关心,可是却又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是想不到能够改变什么。
囡囡娘一手握着囡囡瘦削的小手,一手拉着李林,眼神是那么悲伤,那种无奈、凄凉、惦念、眷恋和痛苦揉和在一起的目光,看得人心碎。
“李林,囡囡……就拜托给你了……”
囡囡娘知道李林还小,知道这个倔强的孩子一直不肯去乞讨,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可是她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庙里的乞丐们都躲得远远的,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垂死的她,她从那些麻木的目光中看不到一丝同情。
“囡囡啊……”
囡囡娘喟然一声长叹,瘦弱的手无力地放在囡囡的头顶,轻轻摩挲了几下,瘦骨嶙峋的手还没有落下,便溘然长逝,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一滴眼泪顺着眼角,轻轻地滑到了她的腮边,滴落在了身下的茅草之中不见了。
“娘!娘……”
囡囡抱住母亲的身体,放声大哭。李林的眼睛红了,他红着眼,咬着牙,忍着泪,轻轻将囡囡娘的眼睛抚上,起身走出去。
囡囡伏在母亲身体上,一直哭,当她哭到已没有力气再哭出声的时候,李林回来了。
李林就像一只在泥地里打过滚的小狗,浑身脏兮兮的,他有气无力地走回破庙,一屁股坐在囡囡身边,喘息了许久,才拉起那半余破竹席子,把囡囡娘推上草席,抓紧草席向破庙外拽。
小河边的草地上,被李林用棍子掘、用手刨,硬生生地挖出了一个坑。
人死了,要入土为安。
他的亲人,他的爹娘,他的姐姐都在熊熊大火中变成了一堆灰烬,那时候,他也像囡囡一样,只有惊恐、无措地哭泣,神志稍稍清醒后便逃离了山村。
现在他至少有力量让囡囡娘入土为安,而不是变成阴沟里的一具弃尸,能够进入那没有悲伤的世界之中,远远看着美好的明天。
李林用他磨破了渗着血的双手把囡囡娘埋进土坑,坟前插了一块小小的木板充作墓碑,便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
从那时起,李林和囡囡相依为命,情同兄妹。
她不再叫他李林哥哥,而是改叫他哥,他依然叫她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