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湖,方圆不过十几丈,称之为潭更为合适。
之前还在无情峰上时,师父的一切用水皆是从这湖中汲取。彼时清风徐徐,湖水澄澈见底,那头顶上的琼花飘落,堕入湖面也是轻柔优美的。还记得当初刚来到无情峰上之时,这湖水里还有两条小锦鲤。那日天朗气清,湖边的几株紫竹刚发了新芽,浅浅的芋紫。我坐在湖边,捏着一片竹叶在水面划拉。
“玲珑。”
“师父。”
手中的竹叶松开去,飘落在湖面上。
“何必去打扰他们。”
他抓住我搀扶他的手,在紫竹旁的竹椅上躺下,苍白的手指搭在竹椅的扶手上,欲同那月白的衣袂化为一体。那时他的伤还未好,一日里十二个时辰,能够勉力支撑出来走走的也就一两个时辰而已。
”师父,人们常说‘水至清则无鱼’,你天天都用的这湖水,难道没想过水里会脏么?“
”脏又如何,净又如何,置身事外,眼不见、心不烦。”
眼不见、心不烦。
不知此刻师父和各位师叔是不是心静了许多。可惜的是,无情湖湖面便如一面镜子,湖底的人能看得见湖面,而湖面的人却瞧不见湖底地牢中的一切。
时间久了,他会不会忘了,我还在这里?
我环顾四周,一张床,一张案,一只蒲团和文房四宝,好清冷的制备。
“玲珑。”
是离墨师兄的声音!
“离墨师兄!”我奔到囚牢边。算算,也该是这个时候由他送饭过来了。
“师兄,师父他还好么?”
牢门下方的窗口,热乎乎的饭菜递过来。我虽然已经饿了,但还是忍不住每天要向他打听师父的事,每日如此,到如今,都已经十日过去了。
“师父好的。”他将最后一叠菜送进来,便倚在门口坐下,陪我说话:“师父知道你关心他的。”
热腾腾的米粒粘在牙上。我怔了一怔,心中无限委屈。
“好师妹,你不必伤心,师父已经叫人去查青青的下落了。只要找到她你就没事了,不用怕的。”
“离墨师兄,我不是怕。”我抬手摸了一把眼睛,生怕情绪激动起来:“我是担心青青。那晚我到达三师叔的居舍时,她确实还躺在榻上养伤。可现在都过去小半个月了,大家一直没有找到她的踪迹,我担心……我担心……”
“你担心是有人故意为之,青青或许早已遭逢劫难了是不是?”
我砸了一下脑袋,顿时只感觉到胃里已经充盈了。可明明就是饿的,却怎么都吃不下饭。
“玲珑,你放心,你的心意师父不是不知道。不过他身为掌门,自然要以身作则,不能妄下论断,不顾及其他师叔的异议。你且安心在这里呆着,有什么需要便同我说。”
“谢谢师兄……”
“你多吃几口。”他说着,故意笑了起来:“每次来同你说话,说了没几句你就吃不下饭了。再这样下去,我都不敢再同你说话了。你瞧瞧你这些日子都瘦了,腕上的关节又凸出来了些。”
离墨师兄是在逗我开心,这我是知道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将捧着饭碗的手腕伸出来瞅瞅,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瘦了。离墨师兄哈哈大笑道:“玲珑,你就是单纯,别人说什么都信。”
我将吃了大半的饭菜递还给他,故意嗔怒道:“师兄,你下次再这般捉弄人,我可不搭理你了。到时候我出去了,师父瞧见我瘦了,我就跟他说你不给我饭吃。”
“好好,玲珑也会使坏了,知道告黑状了。”他笑嘻嘻地接过碗:“明儿个早上还吃小米粥么?”
“还要小咸菜!”
“再配点萝卜干好不好?”
“好!”
“你个小馋猫。”他刚要转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蹲下身来,从内襟里掏出一卷竹简:“师父让我交给你的。”
“这是什么?”我侧头将竹简迎向案上的烛光:“《蓬莱剑法》?”
“嗯,三个月后的淬骨大会,你务必要取得淬骨资质,这样方可保你一命。”
“嗯?当初不是答应过,找到了青青就放我出去,为什么还要杀我?”我沉思了片刻。手中的竹简忽然无比沉重:“他们担心我为了苟且才做出这样的承诺,担心查找凶手遥遥无期,担心师兄师姐们会有异议,为了平息众怒,所以他们同师父商量好了,要在淬骨大会上杀了我,给大家一个交代,也成全了他们仁慈大义的名声?”
离墨师兄没有吭声。他的身影隐藏在牢门之后,长久的沉默正是对我这些揣测的肯定。我甚至一度以为他也离开了,他也不管我了。
眼眶四周渐渐烫了起来。
投入地牢的前两日,我也是这样,满腹委屈,动不动就伤心难过,讨厌大家为什么都不肯相信我,讨厌大家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只是因为离墨师兄每天都过来陪我说说话,我渐渐地好了起来,渐渐地我不去往那些不好的方向去揣测。我相信黄裳之于四师叔,正如离墨之于师父,若是有人杀害了离墨师兄,我想我也会如同季子缨那般、迫切地欲将凶手绳之于法。
我已经能够理解他们对我的厌恶了,我甚至想过,只要这件事水落石出,师叔依然是师叔,师姐依然是师姐。可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恨不得我死无葬身之地?就连师父他……
“师父他也答应了?”
“玲珑……”
“是师父亲口答应的么?”
“玲珑,师父他也是为了你着想。”
“说到底,师父他也是不信任我的,是么?”
“玲珑,师父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为了大局……”
“我懂了。”
我背过身去,右脚后跟顺势一带,“砰”一声响,小窗口合上了,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光去。
一丝光也透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