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冬天是遗忘的季节。大地的色调变得简单极了。灰色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萧瑟的田野。屋子、树林、街道都让寒冬封杀了,死气沉沉。远处的天地白蒙蒙的,模糊的失去了界限,光秃的老树在远处充满雾气的麦田里默然耸立着,几只寒鸦站在树梢聒噪,若隐若现,尖叫声仿佛从虚空中传来。
百无聊赖的时候,无事可做。那就下场雪吧。于是雪就那样下了,那么突然,把记忆都掩盖了。晚上,躺在床上,常是睡不着的。你听的到漫天雪花绵绵飘零落下,也听的到它们轻盈的在树枝、屋顶站稳时发出轻微的尖叫,还有它们一层一层挤压时小心翼翼的窃语。你听。它们喊起来了,将要落下的好像在说:“准备好了么。我要下来了。”地上的会喊:“放心吧,不会摔着你的。”轻柔,缓慢。都在坠落,都在飘升,连自己仿佛也轻盈了,漂浮了起来。透过漫漫黑暗随雪花到处漫游,直到达世界尽头的尽头。那里使你变幻无形,使你薄如幻影,使你到达另一个世界并且从本质上消失。思绪在疯飞,存在意识在淡泊,在模糊。忘了,什么都忘了。眼前一切都如生命之初那么模糊,都如回光返照时那般梦幻。忘了孩子长大还是孩子,春天过去还是春天,忘了花开还要谢,草绿就得枯。
时光流逝啊。脚印只是记忆的影子,如今白雪抚平过去的痕迹,想要回忆却无从忆起。大地被涂白,一如回到了世界伊始。多好啊。我多想让一切重新来过,多好。然而总有连皑皑白雪都无法隐藏的东西,一种刻骨铭心的遗存。那就是恨。
我曾深深体会过这种恨并习以为常。多年以后,我离开它,又与它相见,这种生命印记里的恨再次被唤醒,我才感到深深的震惊。因为我已经见识过其他地方的人们,虽然也有恨的影子,却不像这里那么彻底,那么让人触目惊心。我故乡人们就像是在以恨为诱因引发的瘟疫里,在怨气氤氲的阴霾里生活着。它一直在人们心中潜伏,从未消散,总想伺机爆发。父子兄弟积怨多年再也无法忍受,最终老死不相往来;邻里乡亲因为片瓦碎砖谁都不肯屈膝言和,到头来形同陌路;朋友豪言称兄道弟,为了私利还是一拍两散。不仅如此,恨还在传染。大人们的言谈举止,耳濡目染蔓延到孩子身上,并不断强化。不过,孩子也乐意去恨。然而孩子的世界毕竟是单纯的,恨并不会朝夕相处。可是大人的世界就完全不同了。有时候只是自己一缕妒忌的微风,只是别人一阵无心的秋雨、一次过头的不合时宜的喧嚣,恨就在心中潜藏了。如果不能消散,那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于是这个广袤世界的裂痕就此再也无法愈合了。世界被摧毁了,它在本质上已经不能复原了。我在想,恨到底能在人们心中存留多久,也许在某个时刻我们已经不恨了,因为遗忘了要恨的原因。可是时间虽然将恨的遗迹磨平,却永远留下了疤痕,只要看到它,就不能忘却那种已被无限放大的伤痛,还是要恨。时日只会吹散曾经的美好时光,只是伤痛记忆却愈加清晰强烈,恨的疤痕四周爬满了蛆虫,愈加觉得有恨的必要了,尽管已经不知心恨谁。我想,我们就是这么任性,就这么恨着,一个也不宽恕。每个人都在独自沉浸在悠久的岁月长河里酿造的由恨发酵的葡萄酒。
恨也在空气里蔓延,到处可以嗅到恨的味道。恨浇灌土壤,即使是善良的种子也只能长出恨之花。在这里,你不可能不恨。因为所有人只会教你去恨。不,不只是人。狗咬架,是因为触犯了各家的领地。一只鸡在农舍捉虫子,另一只就穷追不舍,绝对不让花落他处。野草玩命疯长也只是为了挤兑麦子,独享阳光。连耗子也死守大门,决不让别家耗子在自家粮仓里撒野。有时候,自家的苹果落入人家长出了幼苗,也必须用意念让它往自己院子生长,如果不那样的话,仿佛就不能魂归故里。
别人家的孩子出人头地,我们恨。突然有人家一夜暴富,在众人面前含蓄卖弄,财大气粗的样子,也叫我们恨。别人看到我们想弄死他,却又弄不得的时候,我们还恨。
无缘无故的恨,莫名其妙的恨,恨入骨髓,渗透血液。我故乡人们就这么恨着,至今仍然如此。
每当我想起这些,我总是感到震惊。我曾这样生活着,如今又不得不回到这里。近年来我常想: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假如我一直这样生活,就会像所有人那样不会察觉到潜意识里的恨。但是我已经先知先觉了。这让人难受,因为我也曾用这种恨去观照那里的生活。那些久远的记忆有时会在朦胧的睡意中从遥远的地方,腾云驾雾,翻山越岭而来,涌现在面前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这让我觉得没有必要美化它们(因为看过莫言小说,再去高密东北乡就会对那里大失所望),也不能像女性作家那样感时伤怀,赶潮流似的追忆已逝的青春和爱情,而且实在无需那样矫情。那些久远的回忆经过岁月的筛选如今已经不能拨动内心情感的残余。然而它就在那里,无声无息,仅仅为了证明存在过而已,已经毫无意义,只是挥之不去。
回忆如果无法忘却,它就会永生。
我记得傻姑娘,那时我们一群孩子总跑到她的身后遍顺口溜羞辱她,她跑的越快,我们就追的越紧。看起来她是那么软弱,但实际上我们十分怕她,只要看到她那藏污纳垢的脸,我们就吓得不行,一溜烟的跑。有时候她追,我们跑,这让她高兴,她抓起砖块扔向我们,我们全躲起来,从墙头街角探出身子,也用砖块回敬她。如果她跑,我们就追,如果冲向我们,我们转身也跑。后来不知怎么的,她怀孕了,还生了孩子,没过多久那孩子就夭折了。孩子的确是死了。然而她却一直抱着,不让任何人碰。有天夜里有人把孩子偷偷抱走,埋葬了。她第二天哭天喊地,于是有人给她找来一个布娃娃,她就整天抱着,煞有介事的给他喂奶。有时候她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了,就去抢人家的孩子,女人们玩命的跑,男人知道了,总要把她打个半死的。再后来,她也不来跟我们玩战争游戏了,因为她慢慢的消失了。我记得没什么文化,却带着巨厚的眼镜的傻父亲,他妻子跟别人跑了,只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修车,让大女儿凑近出油管,看是否有火苗,孩子低头一看,整个脸就烧着了,从此女孩的脸就变成了人们如今看到的样子。我也记得老光棍把乞讨的女人抱回家当媳妇,后来她不愿意,就用斧头差点把他砍死。我还记得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还记得他孩子的脸庞,孩子的身高,孩子的手脚,只有那一直鼓胀的肚子不是孩子的。
还有。还有。我还记得。
你也看到了。人们就这样生活着,几十年如一日。诚然,这里有阳光灿烂的日子,但更多的是阴雨缠绵的时刻。种种喜怒哀乐,就像夜半神游的魑魅敲开家家户户的门窗,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悄悄踱着步子,轻抚熟睡孩子的指肚和前额,在层层迷雾中悄悄注视这里的悲欢离合。这个小小村落仿佛就只属于它,它导演的闹剧总在这里风雨无阻的上演,欢笑和泪水交替,苦痛与幸福吻合,似乎从不管这个世界如何旋转变幻。然而它的闹剧真的与世界无关么。当然没有,它总有自己与世界的交流方式。实际上,外面世界的讯息传进来常常刺激着我们的神经。但没过多久,就归于沉寂,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难处,都有难以启齿的家常,再也不愿为来自远方无端的苦楚哀痛神伤。而村子的信息就更无法传达到外面了。若是能够冲出重围,也不过是耸人听闻的故事或惨不忍睹的事故在方圆几里供人在茶余饭后玩味消遣。因为毕竟这里太普通了,它和存在广袤土地上的任何村子一样,是那么微不足道。他甚至不如尘土,不如水滴,它是一个小丑,算不上配角,它没有玻璃鞋,没有花衣裳,没有收过任何花,它不会得到赞美,历史也不会让它有登台的机会。如同漫天繁星,一颗遥远暗淡近乎透明的星辰堙没了,也许很难让人留意。历史狂流总是席卷着它走向前去,而它却不能激起一朵浪花。
时光在婴儿的啼哭声和老人的牙齿缝里悄悄流逝,平静安详,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快要入冬的时候,从远方传来消息说,由嘉文省长提议的铁路修建马上就要穿过村子了。翌年冬天的夜晚,火车在耀眼的探照灯和长鸣的汽笛中呼啸而过,驶向远方。人们看着火车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四周再次陷入沉寂,又俨如一副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样子。人们想起了同样在远方,想起了若隐若现的嘉文省长。
“你应该见过嘉文省长吧。”有人问。
“嗯。见过几次。”
“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嘉文省长中等个头,身材精瘦干练。他似乎很忙,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在开会,或批阅文件。他为人谦逊和蔼,没有一点架子,很容易接近。“
“哦。对了。”洛希村长补充道,“嘉文省长最喜欢吃庆丰的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