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个开始,一切才刚刚启幕。
慕容涉归的棺木已经下了葬,晚风中,众人在新坟前静立着。送葬的歌舞队已经远远退去了,两位王妃跪在坟前,一个火盆里火苗冉冉,烧着的都是涉归生前用的衣物用品。两位王子拿过仆从端在大方盘中的酒食器皿,用力地向地上砸去。
皇叔耐阴沉着脸静静看着这一切,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
就在当晚深夜,两位王子和他们的母亲聚集在二王子的帐内,商量对策。四人满怀心事地坐到了一起。大王子吐谷浑看看面前的三人,都或多或少的沉浸在可汗死去的悲痛里,失了冷静。
“大家都振作点!昨晚那一幕不过是个开始。”吐谷浑看着弟弟弈洛环,“弈洛环!尤其是你!”
二王子弈洛环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兄长,有些无措。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已经成为这场风暴的核心。在接下来的日子,你会成为众矢之的,你要承受前所未有的考验。而这一切的考验,是有可能改变你这一生的命运,还有岭嶂草原的明天。”
吐谷浑顾不得去理会弟弟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他继续道:“这不是一场小雨,一阵小风,这是大风暴,一招错,就有可能赔上身家性命。不是大哥危言耸听,而恰恰相反,父亲的死就是一个例证,现实也许远比我说的严重。他们连父亲都敢下手,更何况你只是个王子。弈洛环,你,准备好了吗?”
弈洛环怔怔地瞪着兄长,王后达娜见他这个样子,不由急了,用力摇摇儿子的胳膊,“弈洛环!你倒是说话呀!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可不能退缩呀!啊!昨天在你父亲灵前的一幕你忘了吗?亏得有你大哥事先跟我支的招!”
二王妃轻轻拍拍王后的手,“姐姐别急!二王子还小,给他点儿时间,他会想明白的!这个时候,可千万慌不得的。”
吐谷浑看着自己的兄弟,不由心生怜惜,“弈洛环,不要太担心,大哥有办法赢得这场战争。相信大哥!”
弈洛环的眼睛终于亮了,他一把拥住兄长,用力地拥住,“我就知道!你是我最亲最亲的大哥!这辈子我们都是好兄弟!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大哥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放心吧,大哥!我会比什么时候都坚强!因为,有你在!”
等到吐谷浑和两位王妃离去后,弈洛环静静地躺在榻上,抬头望着帐顶发呆。
父亲骤然离世,汗位继承的大事还来不及公诸众大臣和十三位部落大人,原本简单明朗的局势便顿时错综复杂起来。如果拥戴二叔慕容耐的势力借机发难,第一个疑团目标便是最后陪伴老可汗的弈洛环。弈洛环冷静思索,虽然兄弟二人在最后时刻都见到了父亲,但吐谷浑见父亲时父亲尚在;吐谷浑走后,自己独对父亲时父亲却骤然逝去,无疑对自己不利。况且,父亲只是口书申明,尚未给自己留下书写遗命就猝然去了。若有人借机发难,非但自己有弑君之嫌,而且发难者可以宣布父亲的口书是编造。此刻的关键人物是吐谷浑,只有他可以力排众议。吐谷浑无事,则全局无事。吐谷浑有事,则内乱必生。大哥吐谷浑究竟会如何?弈洛环竟然一下子拿不准了。虽说弈洛环素来与吐谷浑兄弟情谊甚笃,但想到吐谷浑此刻一念实系慕容氏安危,不禁闪过一丝警觉——父亲为何要大哥立下血誓?莫非真有蛛丝马迹被父亲察觉了?
弈洛环脊梁骨悚然发凉,果真如此,局面将如何收拾?
第二轮的风暴在可汗去世的第三天如期而至。长史乙那楼冯带领十三位部落大人,在二叔慕容耐的策划下,发动了逼宫事件。而那一时刻,是二王子刚刚要坐上可汗大位的时候。只可惜位子还没坐稳,二王子便被皇叔耐的人团团围住。
“二王子!难道你真要违抗十三位部落大人的意思吗?他们可都是一致推举皇叔耐为新任可汗的!”
弈洛环怒不可遏,瞪大眼盯着为首的长史乙那楼冯,一副恨不得将他扒了皮的神情。“乙那楼冯!你别太张狂了!别忘了,你脚下踩的,是我们慕容家的土地!你身上穿的,是我们慕容家的衣服!父亲才刚刚过世几天,你就忙着狗急跳墙是吗?”
皇叔耐的部下阿劳猛地冲到前面,用剑怒指二王子,“少在那儿代表慕容家说话!你还没这个资格!论战功,论资历,皇叔耐都是当之无愧的新可汗!你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马驹,少在这儿耀武扬威!”
“放肆!”王后达娜厉声喝道,上前一步挡在儿子面前,“你是要反了吗?老可汗临终前早有遗命,传位于二王子。不过是一个奴才,竟敢对新可汗这样无礼?你又是代表哪家的主人在这儿乱吼乱叫?”王后一番话倒将飞扬跋扈的阿劳震住了,他愣在那儿,“我……”
“王后这话错了!”部落大人长史乙那楼冯抢到阿劳前面,嘴角带着笑意,“我们都是慕容家的奴才,我们尊重各位部落大人的选择,拥立既有军功又有名望的耐王爷做我们的新可汗,这怎么能说是反了呢?要说反,那也是你们违反慕容草原这么多百姓的意愿,违反十三位部落大人的意愿。再说了,老可汗去世时,只有二王子在帐前,谁知道老可汗到底说了什么?二王子是最后见到可汗的人,当然就可以说是传位于二王子,如果耐王爷是最后陪着老可汗的人,也可以说老可汗是要传位于德高望重的耐王爷,王后,您说是不是?”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王后面对眼前的人,努力保持着平日的威严,心里却直打鼓。叫她如何不打鼓呢?可汗大帐内,她和儿子身边只有几个侍从,而皇叔耐的人已经将她们母子团团围住。
王后笑了笑,说:“跟我讲名望是吗?乙那楼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皇叔耐当初之所以没做上可汗,就是因为所有的部落大人都反对他。而要论战功,皇叔耐是曾经跟着老可汗东征西战,不过,据我所知,他除了跟着上战场,好像没立过什么战功吧?每次打仗,他都躲在帐里不敢出来不是吗?这些事,你可跟各位部落大人说过?”
乙那楼冯脸色变了,嘴角的笑意却不敢消失,“王后还真是好口舌!下臣就不跟您做口舌之争了。来啊!请二王子和王后回自己的牙帐!可别耽误了新汗即位的吉时。”
“恐怕该回去的是你吧?”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大王子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到半刻,皇叔耐的人被大王子的人围在圈里。吐谷浑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人群中央,眼光扫视众人。弈洛环心里像灌进一股热浪,眼睛猛地一亮,一脸激动瞧着兄长,那人群中央神定气闲的英雄般的人物,心里不由赞叹,大哥啊大哥,你果然没有负我。
吐谷浑镇定的气势多少压住了各部落大人和皇叔耐手下的嚣张气焰,他朗声道:“各位部落大人都是慕容家的老臣子了,为这片草原付出了一生的心力,我先在这里替刚刚离我们而去的父汗谢谢诸位了!”他深深地低下头去,行了鲜卑人最正式的礼。
部落大人里有不少人面有愧色,低下了头。
“大王子言重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再说了,老可汗生前对我们一直都很厚待。”其中一个部落大人叫燕西的,挤到人群前面抢白道。
吐谷浑笑着点点头,“燕大人一直都是我们慕容家最忠实的朋友,还有周氏部落的周大人,梁氏部落的梁大人,白氏部落的素和大人,谷大人,贺大人,史大人,杰大人,都是我们慕容氏永远的家人。我们一直都是和平相处,一起为岭嶂草原的繁荣劳心劳力。我相信,这些大人,一定不会辜负老可汗的期望,继续为岭嶂草原广大民众的利益而努力,决不会让这片草原再染上血腥。老可汗会在腾格里看着我们,为我们祈福的!”
众部落大人听罢,纷纷跪倒在地,磕下头去。
“恭迎新可汗登位!”
“恭迎新可汗登位!”
唯一站着的阿劳和长史乙那楼冯皱紧眉头,满脸的乌云。乙那楼冯凑近阿劳道:“听说昨晚吐谷浑一整晚都奔走于十三个部落大人府上,我跟王爷提过这事,他却不在意。都怪我们太大意了!”任他俩如何愤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二王子弈洛环笑着登上可汗大位。
这场夺位之战,最终以弈洛环的胜利告终。非常时期的权力对抗,最见真章的就是看谁握有重兵。吐谷浑握有慕容氏的兵权,这一点恰恰成了弈洛环取胜的关键。
已是深夜,大王子帐内依旧亮着灯。吐谷浑静静坐在案前,满腹心事。王妃贺真轻轻地递上一碗热奶茶,替丈夫披上了一件斗篷。吐谷浑握住妻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将脸轻轻贴了上去。不需要言语,他不需要言语,需要的,就是贺真这种默默的理解和支持。多年以来,贺真王妃之所以能一直不被大王子冷落,除了她的聪明和美丽,更重要的,是她的善解人意。
“贺真,告诉我,这场风暴真的过去了吗?”
贺真低头温柔地一笑,轻轻拥住自己的丈夫,这个岭嶂草原的鲜卑英雄。她知道,他不会输,他从来就没有输过。可是,这场仗很难,难到让她这个从来没输过的丈夫,这个鲜卑硬汉深夜难眠。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都会过去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这一切该是什么样的,腾格里早有安排,而我们,不过是去执行腾格里的安排。也许,一切早就注定了。”
吐谷浑将头深深埋进贺真的怀中,在那里,他寻到了一种心灵的慰藉。这一场仗,虽然起起伏伏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是,这种叔侄兄弟间为了汗位而进行的战争,让他感到心寒。特别是父亲临终前的那一幕,这些日子里只要一想起,他的心便会沉痛莫名。他从来都是相信人世间的真情至上,他从来都把情义摆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可是,这场汗位之争,却让他的内心感到阵阵凉意。他倒宁愿这是一场与宇文莫圭和段阶之间的斗争,那样他就不会瞻前顾后,这么难以决断。一边是皇叔,一边是弈洛环,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疲惫。
正这时,达杰突然冲了进来,一脸的慌张,瞪大眼盯着大王子,“主子!不好了!”吐谷浑心里也不由一紧,看定达杰,“说!”
“素和温将军来了!有要事禀报!”
“快请!”
吐谷浑起了身迎向帐门,素和温已踏着虎步进了帐,低头行礼,“末将见过大王子!”吐谷浑忙扶起,“素和将军无需拘礼,快告诉我,永岭出什么事了?”
“是!宇文莫圭这些日子已骚扰了不下十几次了,似乎是志在必得,已经在对面雪岭雪山下扎下营了。这宇文莫圭,从来都喜欢乘人之危。这次一定是瞅准了汗庭内乱的时机,可恨!大王子,素和温未及禀报擅自来汗庭,实在是事态紧急,素和山将军在永岭草原眼巴巴等着援军。还望大王子火速派兵!不然永岭危矣!”
吐谷浑眉头一皱,“希望段阶不要来凑热闹,那样的话,可就有点麻烦了。”吐谷浑定睛看着墙上的地图。
“大王子真是料事如神!段阶已经在赶往辽东的路上,两日后怕就要到达永岭草原了。”
吐谷浑眉头一紧。这辽东的永岭是慕容家得以在岭嶂草原立足的保障,先前被宇文氏夺了去,父亲和他拼尽了全力,用了多少财力和人力,才好不容易将它夺了回来。如今,怎能让宇文莫圭再夺了去?
“告诉多杰将军,马上调集人马!我要在后天的太阳升起时赶到永岭草原!”
“是!”话音未落,素和温已冲出帐外。
王妃贺真已拿来战袍,伺候大王子穿上。“你要走了,这儿可怎么办哪?二王子一个人,怕是难以应付皇叔呢。”
一句话提醒了吐谷浑,他略作思考,转头看着贺真,道:“应该没什么问题,十三位部落大人中有八位都是我们的人。怕就怕皇叔和乙那楼冯又出什么阴招。这样,我走之后,不管什么事,你们都去找将军多杰,他会帮你们。新可汗刚刚继位,我想皇叔他们也不至于在这样的时候有太大的动作,怎么也都会等一等时机的。”
帐外,达杰已为吐谷浑搭好了马鞍,吐谷浑一出帐门,看见了白马背上那副血玉马鞍,不由愣住,伸手轻轻抚摸着马鞍,眉头渐渐锁紧,“怎么把它安上了?”
达杰笑着道:“这次去永岭这么凶险,怎么能不带上它呢?”
吐谷浑一跃上马,回身看着帐门前款款而立的贺真,扬扬嘴角,“放心吧!血玉马鞍会护佑我!有什么事找多杰将军。”说罢一骑绝尘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