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把他的经历讲完，我就明白了。我猜到，恐怕船长当时所在的皇家战舰一不小心驶入了亡灵的领域。亡灵都是以幻影的形式存在的，只有那尘世的战舰是真实的，故而两艘船可以交叠在一块儿。
至于那些弃船，坐小艇到海上的船员。我猜，他们一旦脱离战舰就会失去真实世界的保护，恐怕他们要一辈子游离在生人与亡魂的边界了。至于船长在一个死人的眼眸中看到的白鸟，我知道，那一定是有道理的。于是我对船长说：“船长，我知道你为什么会看到那鸟在死人的眼球上飞过。”
“为什么！你会知道？乳臭未干的小子，我可思考了大半辈子。也毫无头绪。”船长一开始明显不相信我。
“人的眼球表面就像镜子，看到什么，眼球上就会映出什么。”我说：“死人的眼球也一样。那么。船长，您想一想，按照那个死人当时的姿势和位置，他的眼睛正对着的是什么呢？”
“他仰面躺着，正对着我。”
“您身后呢？”
“我身后……”船长回忆起来：“我的身后……应该是……应该是桅杆……难道！”
“是的！船长。如果我没有猜错，当年，那鬼船行驶过来。穿过你们的战舰的时候，那只白鸟——那只信天翁不在别的地方，就在你们的身后，在你们战舰的桅杆上。”
“这……”
“所以，你才看到它飞走了。”
“怎么可能？我……就算我背对着桅杆。看不到它，可那时候，它飞走，扑打翅膀，总该有声音。我不可能一点儿也感觉不到！”
“那大概是因为……”说这句话时，我的心也冷到了底：“只有死人能看到它。”
船长不再说话，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陷入沉默，因为大家都知道，我说的是对的。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我们要知道，我们这时遭遇的诡异情状与船长当年的经历是否相同。相同的是，船都莫名其妙地动不了了，不同之处是我们在白天，船长他们当年是晚上，我们看不到雾，也看不到什么亡灵。怎样才能知道我们是不是也不慎驶入了亡灵的海域呢？
“我知道！”我对大家提议：“刚才那两个死去的船员。——他们死了。如果我们这是在亡灵的海域，那么，死了的人就会是幻影。”
“你是说！”船长说：“我们去看看他俩的尸体是不是真实的？”
“没错。如果死人的尸体是真实的，可感可触，就说明我们还在现实世界，如果那尸体像你们当年遇到的那艘鬼船一样，摸不到，只能看到，只是幻影。那么，我们恐怕真的就在亡灵海域了。但不论如何，我们有一个宗旨——坚决不能离开我们的大船！”
大家都赞同我的说法，我们立刻开始行动。这时候海面上一丝风都没有，那两个船员的尸体没有飘远，还仰面浮在船头那一边的水面上。我们拿出渔网，使劲儿抛到那尸体上。——可是，我们现在都亲眼见到了，那细密的渔网直接穿过了那两具尸体，落在水面上。我们都惊呆了。我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完了，那两具尸体真的是幻象。在这片海域，死了的人的尸体都会变成虚无的影子。我们确实进去了亡灵海域。
“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鬼地方！我们不会一辈子在这生死的边界上游离吧？”大家坐在船上，都绝望了。
“没关系，船长那一次最后不是也回到现实世界了么？”一个水手说：“我们也在这儿等等，说不定也有一艘鬼船什么的经过我们，他们过去了，我们就可以回到现实了。”
他的话并不能说服我，我知道，不能坐以待毙。我产生了一个危险的想法，我想去看看那两具尸体的眼睛。从他们的眼珠上，也许可以看到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看不到的东西，说不定那就是离开亡灵海域的关键。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变得那么勇敢。那一刻我简直像是要献身的英雄。心中洋溢着热烈的豪情。我在腰上拴了一根结实的缆绳，让船员们拉住绳子的一端。我知道，只要这根绳子不断，我就不算离开大船，就不会向前两个船员那样死于非命。
然后，我坐上一艘小艇，想划到那两具尸体身边，可是，从大船上下来，坐在小船中，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的手确实握着船桨在划船，我也能听到哗哗的水声。这和现实世界中划船没什么不同，可是我比别人更敏锐，我可以察觉——这海水，这环境，与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我停下来，把双桨搁在一旁，犹豫了一会儿，我伸出手指去摸小艇外面的海水——天哪，我的手穿过一片耀眼的碧蓝液体，可是，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原来海水也是幻象！
我回过头，朝大家喊道：“喂！伙计们！”可是，我惊呆了——我一回头，只有大海，漫漫的碧蓝的海水。我看不见船。天哪！我看不见我们的“那不勒斯”号了！我明明刚下船啊！我没划多远啊！这是怎么啦？我匆忙往我的后背去摸，我也摸不到那绑在我背后的绳子了。
难道船员们没有拉住我的绳子？他们丢下我走了？不可能啊。就算他们没拉住绳子，我背后的绳子也不该消失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急之下，不小心扑进海水里，我还没命地扑腾，以为自己非死不可了。可是，我完全不用游泳，就可以在海水中站直身子。那感觉好像是自己悬浮在空气中一样，我泡在海水里的身体，衣服一点儿也没有湿。那我自己呢？
我用手掐掐我的脸，还好，我自己还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和海水一样也变成幻影。我往前走了一阵，希望能够找到那两具尸体。可是放眼望去，碧蓝的洋面上空无一物，阳光灼热，滚烫。四面都是如出一辙的蓝。我迷路了。完全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大声呼叫，没有人理我。完了，我想，我真不该下船，我准是和船长讲述的那些坐着小艇逃生的海员们一样，恐怕要永远游离在生死的边缘了。我绝望之下，坐在海水上，哭泣起来。
但是，这时，我看到，那海水里，晶莹剔透的，漂浮着一张人的面孔。我吓得站起来，又好奇地弯腰去看，那是个女人的脸，她美丽的眼睛睁着，神情安详而忧郁，这是什么？我往后退了几步，一回头，又看到一张脸，仔细去看——天哪，这海水里，浮漾着无数张面孔，他们都是睁着眼睛的，仿佛已经死去了。因为这些面孔都是一层薄薄的淡蓝色，浮在海水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我吓坏了，根本不敢动弹，简直害怕自己双腿一动就会踩碎那些向前游走的面孔。那可不好了。
我镇定了一下，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我猜我们的那不勒斯号一定就在我背后，只不过我看不到。——大概在大船上和在海水里看到的是不一样的。而海水中这些面孔，一定就是现实世界中那些死了的人的灵魂。
现在可怎么办！
我现在是这能看到亡灵世界，反而看不到现实世界了。那我又该如何找到那两具尸体，如何回到那不勒斯号上呢？
就在我迷惑之际，我听见一种声音——滴答，滴答，滴答。像是表针有走动的声音，很慢，又很沉重。这声音仿佛离我很近，我训着声音去找，两脚小心翼翼地挪动，生怕自己不小心踩到海水中的幽魂。
慢慢地，慢慢地，我感觉自己仿佛离那声音越来越近。我依稀可以判断那“滴答”之声是由海水下面发出的。我来不及想，好奇心驱使着我潜入海水中。我的脚使劲儿往下蹬，不断下沉，下沉，不知沉到多深，我感觉不到水的一丝压力，四周只有柔纱一般的碧蓝，蓬松，洋溢。我停下来，那“滴答”之声好像就在我耳边发出，它强烈得好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这儿一定有一只表，只不过，我看不见。我伸出手，朝发出“滴答”之声的海水碰了一下。奇迹发生了——那“滴答”的声音停了。
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这儿一定有什么东西，现实世界的东西，可是我怎么才能让它在我面前显形呢？只要它显示出来，我就一定可以看到我们的“那不勒斯”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