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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仁和街重建工程首期完工的爆竹声响起的时候,陈仰穆的名字就跟着响遍了汕头埠。从崎碌路走来,当头一个牌坊,上面“仁和街”三字用古版金漆得锃亮。街口第一座建筑物就是陈氏的恒穆商行。这商行建得真有气派,前庭留了个小花坛,坛前砌个小水池,池中是游鱼尾尾,睡莲飘香。而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立在大门口正面的那一方照壁。那黑金刚石打造的底座上嵌了“恒穆商行”四个金漆大字。照壁的主体部分是一幅大型的嵌瓷图像,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缤纷夺目。从揭幕那一天起,汕头市民就成群结队前来观看,宾客络绎不绝,都说名不虚传。这画面上塑的是一艘大型的三桅木帆船,昂首翘尾,红头鱼眼,船楼耸筑,云帆高帜,这就是潮人世代赖于出海货运,过洋谋生的三桅红头船!海浪碧蓝如缎,海滩铺金洒银,烟笼沙堤,绿柳垂苕,远处码头上有搬运货物的船工在劳作,近处浅滩有螃蟹、弹涂鱼、龙虾或在爬行或在翔泳,浅水中海带、海蜇、紫菜曼舞轻盈。左上角“海国安澜”四个隶书大字突出了潮汕这一方与海紧密相依的土地共同的愿望。而所有这一切,都用一片片薄如指甲,大小不一的瓷片嵌塑而成!主体建筑则完全采用欧陆风格,雄伟壮观。

秋天,说来就来了。陈仰穆赶在回暹罗之前,决意为儿子陈海国完婚。

姻缘有时候也会开玩笑。这天,林云翥跟芮半闲、徐福文一同来饶村陈家做客。芮半闲一下子被这一座豪宅震撼了。他拉着陈仰穆的手激动得一时做不起四句,却信手拈来念起了《阿房宫赋》:“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又说,“仰穆,你这里哪里是荔园新宅,这里是阿房宫啊!”

蔡雁秋被芮半闲的憨态逗笑了,说:“芮先生你见多识广,知道阿房宫真有我们潮州的驷马拖车架势大?”

“嘿,嫂子见笑了,我这是打比方嘛。那阿房宫是大,道是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可我看倒不如这荔园,荔枝红如丹,绿水回且环,闻鸡男起舞,对月女梳妆……”芮半闲就是贫嘴,一激动连诗意都有了,却被同行的林云翥打住。

“山内,你别在雁秋面前掉书袋了,人家是书香门第出身,读的书可比你多得多,什么男起舞,女梳妆,那不成了帝王后宫?”

“嘿嘿,大先生真会开玩笑。我哪里有半闲先生的文墨?只是荔园农舍,哪用得着那么多雅辞来夸张?”蔡雁秋捧出刚从店仔头买来的新出龙眼待客,又说,“先生迟来一步,要是赶上荔园的荔枝甜熟,那才好吃呢!”

“山内,你匆匆而来,有事?”陈仰穆一直笑着不发一言,等到大家的龙眼吃够了,才问起芮半闲的来意。把芮读做山内其实不是陈海国首创,早在暹罗,山内就已经成了芮半闲的绰号了。

“我能有什么事?嘿,女儿出嫁了,却把个斑妻留家中无人照料。我此次是专门来带斑妻一起过番的。过几天就搭船走,来跟你说一声,以后免你再走店仔头了。这些年多亏你照应。倒是福文有事。”山内说着,将徐福文推到跟前。这福文是个极爱面子又极重情义之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向别人启齿求助的。

“穆,我是……唉,我是……”徐福文支支吾吾。

“福文,你看你,这样就见外了!快说,啥事?”陈仰穆知道徐福文腼腆,有事开不了口,就先提了头。

原来,不久前,徐福文的渔船在南澳海外触了礁,人是救起来了,船却毁了。一家数口,生活难以为继。一早到林云翥处疗伤,正好碰到芮半闲,三个人一聊起来,就想念陈仰穆了,茶都顾不上喝就奔饶村而来。一路上,芮半闲就给徐福文出主意,说当年陈仰穆在樟林,没少喝徐家的好茶,让他跟陈仰穆开个口。

陈仰穆听了,就让蔡雁秋送来一百大洋。蔡雁秋安慰了徐福文几句,又问起徐的女儿来,对儿时曾到陈家做客的小女儿又多了一份怜惜和关切。

说不清蔡雁秋是想要儿媳妇心切,还是对徐家女儿留有好感,三言两语,竟然说下了这门亲事——让待字闺中的徐桂花嫁给陈海国!

这是好事。林云翥第一个叫好,陈仰穆虽觉唐突,可一时也无话说,徐福文连连道“高攀了,高攀了”。趁热打铁,陈海国一踏进家门就被母亲领进房中数落了一番。没想到,陈海国竟然当着徐福文和芮半闲,把婚事答应了下来!

陈家的红头船务必赶着秋天季候风出发方能如期到达暹罗。此行,不仅陈仰穆随船同往,还带上芮半闲夫妻跟阿乐。阿乐的父亲在暹罗山巴内为他找到了能解蛊毒的师父,急着让阿乐过去治疗。出发前,陈家就隆隆重重地把婚事办了,将徐桂花娶了进来。至于陈仰穆为何迫不及待地要赶回暹罗,除了林云翥,谁都不知道。至于陈海国为何不假思索地答应同徐家这门亲事,除了他自己,也是谁都不知道。

陈家的船队整装待发,总共是六艘,是支不小的船队了。可是挤在鳞次栉比的、多种多样的洋船中,这些红头船简直就是六只木屐,已经没有往昔的威风了,在海浪的拍打声中摇摇晃晃,显得单薄又寒酸。在陈海国的记忆里,红头船可不是眼前这副模样。儿时,他一次次地在樟林港溜达,见那成行成片黑压压停泊在樟林港的红头船阵,就像一个神话里的王国,威风八面,壮阔昂扬。尤其是这种三桅五层大船,走进船中就如同走进一座宫殿。那时候,拥有一条这样的船,行驶在茫茫的大洋上,像父亲那样御风蹈浪,畅行海国,是他最大最美的心愿。可是眼下,被逼从樟林港迁徙而来的红头船,靠在这汕头港上却变得如此畏缩!这大与小都是相对的,确实是这样。这些停泊在港里的外国轮船竟可以不用风帆,它们都竖着一根大烟囱。据说行驶的时候不借风势,全凭蒸汽机发电推动前行,其速度比帆船要快好几倍!其货运量就更没法比了,仅从船体上看,就是一只肥猫跟一只小老鼠。相形见绌啊!就像樟林港必然要被汕头港取代一样,这红头船,也必将完全被外国洋轮所取代!

启帆了!陈家的红头船又一次起航了!刚从妈祖宫祭拜过妈祖的陈仰穆,得到了神明的庇护似的,神采焕发,心闲气定。他独立船头,不停地朝岸上的人们挥手……

送走了父亲,送走了船队,陈海国赖在家里三天三夜足不出户。

眼看着新媳妇的眼圈如同用毛笔画上一圈墨水般,当妈的就心疼起儿子来了,几次想进新房看看,都被儿子拒之门外。蔡雁秋心里就一直不是滋味,生怕儿子拿捏不住,沉溺太深。想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刚办完喜事时,担心儿媳妇不中儿子意,总是踮着脚跟去听房,为房中过于平静而惶惑;如今眼见一对新人嵌上了,又为儿子的身子骨犯愁。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知道怎么搞的,每到了夜里,她就心神不宁,满脑子尽是新房的动静,仿佛连儿媳妇的叫床声都听得真真切切了!

春嫂似乎猜到了她的心事。吃早粥的时候,就着酸咸菜随嘴念叨:“烧糜损咸菜,雅女损儿婿。”说着,又朝少奶奶徐桂花瞅一眼。徐桂花在陈家还没有确立起应有的尊严,连佣人都没将她当主人待。雁秋就曾因此训过下人:“主慈被奴欺,你们可得有个度数!”眼见大少爷为她所迷,又见太太摇头叹息,下人们就多了些想法,也多了些话叙。当着桂花的面,春嫂就讲了一个新媳妇的故事。说是从前呀,有个新媳妇生得俊,细皮嫩肉。新郎官又是个独苗,娇气,瘦得跟猫一样。做母亲的就特别关注这对新人的动静。早起时,总斟酌着儿子的气色,睡前,总叮嘱儿子别贪玩,早睡。可是,新夫妻有新节奏,往往没有按照老母吩咐的作息。眼见得儿子日渐消瘦,脸色发青,为母的就心如刀割,坐卧不安。婆媳间有些话又不好明说,做母亲的就只能旁敲侧击,偏偏这新媳妇不解其意,每日照样打扮得清清爽爽,怎看怎好看。当母亲的益发难受,就对新媳妇说自己有件上衣,没穿过几次,还说媳妇穿准合适。新媳妇得婆婆见赠,高兴极了,当即就穿上来。果然合身,可惜是黑色的,不靓。这时,却见婆婆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新媳妇不解,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听婆婆边哭边唠叨:“我儿没救了!你这身腰被这黑衣裳一衬,这人就更妖娆了!我儿的小命,迟早会断在你的手里……”

蔡雁秋听了,扬手打了春嫂一屁股,笑着说:“你这破铜锣嘴!当年我穿那一身乌香云衫时,你不就也讲了这个古?是骂我风骚了不是?”

春嫂忙拱手作揖,连说不敢不敢。

徐桂花听了,红着脸折回房中去,一上午都不出来……

蔡雁秋当晚又睡不着了。睡不着觉对她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饶村女人的夜,有很多是不眠的。这十户有九户过番,女人们不是思夫就是想儿,想儿好过,思夫难熬!

这难熬的夜,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捱法。最不齿的是红杏出墙,最无奈的是坐等天明,最傻的是自虐,最苦的是自慰……还有一种是最残酷的,那就是自残!蔡雁秋绝不会有什么非分之举,但她也非无情之物。正因为至情,她才会嫁到饶村,正因为挚爱,她才甘于独守愁庐!可是,她也是女人,一个品味过男人,一个体味过女人在男人身上所能够得到的全部快乐和幸福的女人!“更重重,远水孤云”,把两个火热的身体隔得无限遥远,“向年年,芳意长新”,又一下子把两颗饥渴的心拉得极其贴近,那简直就是伸手可触!正因为贴近,所以益发难以忍受!“乱花飞絮里”,“朱颜空自改”,负了青春!蔡雁秋喜欢将韩缜的《凤箫吟》一句一句拆开来品味,她觉得这最后一句,真应该改为“负了青春”!佣人春嫂是饶村最苦的女人,新婚第三天,丈夫就过番去了,并且一去不还。丈夫之于她,除了让她明白了一点男女之间的事,除了让她忘记当姑娘时的名字而由着全村人叫她春嫂之外,好像就没有再留下什么了。然而,恰恰就是这明白了的一点男女之事,让她苦了一辈子。她是个直爽的人,又是个贞节之妇。但她有一个饱满而骚动的躯体和一颗充满欲望的心!为了打发这漫漫长夜,她用尽了所有能够想到、听到的办法。对于仁慈善良的太太雁秋,春嫂无所顾忌,私下里总把愁苦、郁闷乃至如何解脱都对她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蔡雁秋同情她,但有时听了又会嫌恶她,可过后还是同情她。当女人苦,当守活寡的女人更苦!有时候,她会跟春嫂一样,抱怨自己的身子怎么会有那样多的欲望,那样多的激情,那样多的……她总是没有勇气面对。自从读了郭良修的那首歪诗,她竟然对自己的身子有了深切的认识!荒唐之至!自己身上的物件,居然要待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来点破来提醒来形容!怎么就能描述得如此逼真呢!她忐忐忑忑拿镜子端详过了,果然如海棠花开,果然如蚌露唇,果然如莺藏舌……这造物主,怎么就有如此细致如此耐心和精细的技艺,雕塑出如此精美绝伦的尤物呢!这等晶莹剔透的宝物,怎么就只能与男人一起分享才得快活,没有男人就成了累赘成了冤孽呢!每当难于自制的时候,蔡雁秋就会想起春嫂讲过的一件传闻,仅仅是传闻,却令她毛骨悚然。自古以来,女人自残者多的是,可就是没有一桩会如此痛彻心扉:道是从前有一个女人,天生的善淫,却心气高尚。为了断其淫根,想尽办法,都未能奏效。一日从打铁铺经过,先是见打铁师父壮硕,顿起淫念,身子软了一半。正停步不前,突然耳边响起“滋——”的一声,方见打铁师傅将一片铁件没入水中,溅起一股浓烟。随着这一热一冷,铁件便锻成器。这女人,居然由此得到了启发,产生了联想。她终于找到了治淫的办法!回到家中,她找来一块崭新的瓦片,用炭火烤了起来。此刻,她就如同要接受剃度的虔诚信徒似的,沐浴更衣,焚香入静。当她仿效打铁师父那同样的动作,猝然间让下身发出同样的“滋——”的一声绝响!整个世界顿时灰飞烟灭……每当想到这里,蔡雁秋就会出一身的汗,就会使劲夹住双腿……

三月的夜,湿润而温和。蔡雁秋迷糊中又做了一个梦,噩梦。梦醒时分,她浑身掉水里似的冰冷。直愣愣地躺在床上,双眼一动不动。一股尿臊味从被窝里溢出来,诱使她的眼角滴下两颗泪珠,悄然落在枕上,她擦都懒得去擦一下,凉滋滋的直往心里游去。她只感到冷,仿佛一动就会起鸡皮疙瘩。这冷,发自内心深处!梦境再一次清楚不过地在她的眼前重现了起来:

仰穆前头走,她在后面跟。路是出北城门的路,崎岖,十弯八曲。可她就是不松手,如同抓紧风筝的绳子!背后,哪来的妖冶女人?走路比她还快!她看到对方的一双大脚,没穿鞋,是天足!小时候,她缠过脚,不好走路。瞅着自己一双小脚,她急了,眼看那妖冶女人赶上来了……不行,她憋着尿,很胀。她只好放手,躲进路旁的草丛中,蹲下来的时候就没找到那女人,却听到仰穆在说话,跟那女人在说话……她急得尿不出来……这时候,草丛后面就探出一个头来,“银线丝丝非细雨,明珠点点湿轻尘……”这不就是郭先生吗?你怎么在这偷……偷……她猛然惊觉,双手捂住下体……猛然间,她又尿了一床。

她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尿床了。这时节尿床可真麻烦,连日阴雨,这一床被褥要晾多久才会干爽呢!她很懊丧。被褥湿了让阿莲换上一床新的就行了,可是赶不掉的是那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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