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驾车离开医院,漫无目的地在城市地游魂一样飘着。我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又可以到哪里去。人常说,天高任鸟飞。但是现在,即使给我一对翅膀,我依然找不到飞行的方向。我的车子调了个头,沿着西江的河堤向北一路狂奔,我打开车窗,江面的风挟带着潮湿的气息把我的脸刮得生疼。我几乎就流泪了,但竟然没有。我已经记不起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我渴望我的眼泪能让我日渐变冷变硬的心重归柔软。
我停在路边,抽了半包烟,直抽到喉咙发涩,突然感到很渴。我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必定会像苏小雨一样疯掉。我要找个人说说话,哪怕是废话也好。于是我想起了高文,便直奔腾龙房地产公司去了。
我的师兄见了我大感意外,哈哈,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我说手机没电了,碰一下运气。嗯,你的运气一向都不错,迟五分钟你就见不到我了。我说既然你这么忙就算啦,我走了。他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怎么了?看样子有点不妥。我说没什么,只是突然心血来潮,想找人说说话,你没空就算了。我站起身准备走人。他说你等我一下,然后打电话,把约会推掉了。他说走吧,带你找个说话的地方去。多年的生意来往,我和高文的关系早已超出了客户或者朋友,因为更多了一层,就是师兄妹。他总是像个大哥哥一样给我没有压力的安全感。这一点让我非常感激。而且,随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美伦美唤”百分之五十的业务都是他照应的,换句话说,他是我最大的米饭班主。
高文把我带进西江边的一家茶馆,一根烟抽过了,他说,如今生意上的事情已经难不倒你了,看样子是因为私事吧,有什么想不透的跟师兄说说看。我摇了摇头,今天不想谈私事。好,那就谈公事。我说,你我之间,还需要谈公事吗?他说有,我这两天正准备找你好好谈谈呢,但你现在的状态,好像不是时候。我吐了一口气说,工作对于我来说,任何时候都是时候。
好,废话我就不说了,最近我收到消息,政府在未来五年内将加大力度开发北新区,也就是说,房地产这一行的发展大有前途,以我在这一行打滚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如果政府真的要搞大开发的话,目前的房地产公司远没饱和,而广告公司却已多如牛毛了,再这样下去,路只会越走越窄,迟早步入死胡同。
我说,盖房子我不懂,再说了,我可以做什么?你错了,广告你懂吗?不一样做得很成功。像你这样在短短两三年内发展到这个规模的广告公司,全城能找到几家?你别忘了,我也和你一样是从技校开车床出来的。我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看法。还有,随着北新区的开发,江城还将建设一条滨江大道,从甘化厂起,沿着西江直修到九江大桥,路通就是财通,到时候,沿路会有多少建筑物拔地而起。再看看珠三角周边的城市,虽然经济比我们发达,但人居环境却越来越差,而我们这座城市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将会把附近的有钱人都吸引过来,居住、消费、休闲、娱乐,你想想看,未来五年,或者十年,这里将是一派什么景象。我们需要多少设施去包容这些人群,师妹,机不可失啊。
我笑道,你拉我入行,就不怕我分你一杯羹?要知道,我是一个野心很大的女人呢。哈哈,我就是看上你这一点,我们既是对手,又是同盟,所谓强强联合,明白了吗?
嗯,我懂的。在生意场上混久了,根本就不可能孤军作战,无论什么生意,就跟打仗一样,总是需要同盟。以我们的交情和相互了解,要成为同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老实说,这件事对于任何一个生意人来说,都相当有吸引力。而且我相信,这条陌生的路,会有高文带着我走,我不怕。
师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钱对于你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但你听我一句吧,人生在世,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应该被金钱牵着鼻子走,赚钱只是结果,不是目的,我想,我们更要在乎的,是一辈子,做了些什么,而不是得到了什么。
我点了点头,高文说得对,但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我更渴望做一个幸福的家庭主妇,相夫教子。我已经很累了,前所未有的累。即使当初成立广告公司,也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人生的因缘际会在那一刻把我推到那一步而已。现在,相对于很多人来说,我已经成功了,也说得上有钱了,目前根据公司的运营状况,只要不出大乱子,未来五年内一年赚下一百万是没有问题的。生意对于我来说,是一块自留地,我只要像个勤劳的农妇,每天按部就班地劳动,就会有收获,就能做到自给自足。我已经别无所求。
高文看着我陷入沉思,便识趣地不再谈这个话题,只是专心地泡茶,喝茶,偶尔讲几个笑话逗我笑。一个下午就打发过去了,我说师兄我请你吃饭吧。不了,今天是周日,答应了你嫂子回家吃饭,要不你也一起?我说谢啦,下次吧,代我问候嫂子。
我们从黄昏的茶馆离开,分手的时候我说,师兄,你刚才的建议容我想想,好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行,想好了随时给我电话。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回到公司。燕妮穿着一身花裙子飘进来,连脚步也是轻飘飘的。我说,看样子有人在蜜运中。天地良心,我做什么事逃得过你的掌心呀,哪来时间谈恋爱。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说燕妮,实在对不起,这几年,无论在公在私,你都为我操了不少心,有时候想想,也真是内疚呀,你看,我是应该给你加薪好呢,还是减轻一下你的工作量留些私人时间去谈谈恋爱,你也老大不小了,我总不能老拖你后腿呀。
她笑了笑,我看你还是给我加薪吧,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钱。既然这样,我就只好给你加薪了,当然,加薪的前提,就是相应会增加工作量。在接下来几个月,或者更长时间,我想好好休息一下,陪陪阿伦,毕竟我是一个有家庭的人,以后公司的大小事务你就代我把关吧。
燕妮的脸色变了变,小棋,你的意思是——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太累了,现在公司的业务运作正常,当然,大的决策我不会不理,但日常的工作你一个人应付就可以了,别担心,你读书比我多,专业知识比我强,当这个代理总经理,你绰绰有余。
但是,你真的决定了吗?现在正是你的事业上升阶段,难道就想停步不前了?我越来越觉得,事业对于我实在算不上什么,我不希望顾此失彼,这几年,我对阿伦的关心实在太少,也希望有机会好好补偿一下,而且,我还有一个计划,我打算今年生个孩子,我也快三十了,再不生就来不及啦。
燕妮点了点头说,阿伦知道你的计划吗?我说,该知道的时候,他自然知道,还有什么问题吗?她摇了摇头,没有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休假?
明天。我说。
通过大佬麦,也就是在任的公安局长,我了解到阿伦家原来的别墅正准备公开拍卖。为了这幢房子,我一直托他关注了很久,最近终于有了回音。而且因为这位公安局长的周旋,我花了比市价便宜20%的价钱就把它买回来了。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把这些家事全部安排妥当。因为阿伦的脚不方便,我们的房间和书房都改在地下。老太太重新回到这个家,百感交集,按捺不住地抹眼泪。想想有钱真是好,办什么事都不费劲。
闲来无事,我就去接莫北放学,然后回京果街陪我的姐夫做饭或者聊天。有一次我带莫北去买漂亮衣服或者玩具,她都站在铺子门前摇头,小姨,爸爸说小姨赚钱很辛苦,莫北不能乱花小姨的钱。每个星期我都去医院看一次苏小雨,了解她的情况,关键是给她每周的住院费和医疗费结账。而罗朝江却每天都跑一趟,给她送汤水。她的情况时好时坏很偶尔会认出罗朝江,但已忘了他是她的丈夫,还会羞答答地喊他罗医生。她唯一认得的人是我,每次见了我隔着笼子一样的铁栅栏就管我要钱。她说苏小棋,给我点钱吧我要去北京。
我曾经问过我的父母,想不想搬走,如果他们愿意,我可以另置一幢房子给他们。但苏影兰说,我哪也不去,住那么远我怎么卖鱼。我的父亲就说,你妈不去我也不去,顺从得像个乖孩子。于是,我的母亲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卖鱼去了。
如果我也有梦想的话,这样的生活就是我的梦想。
然而,我的生活,却总是超越于梦想之外。
燕妮每天上门来向我汇报工作,只要她到来,阿伦郁闷了一天的心情也立马就好起来了。汇报完工作后,阿伦就会把她带进书房,看他画的画,或者聊天到深夜。
还好,我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今天,我下决心要等阿伦进来,回到我身边,我要好好和他谈谈。我一直等到十一点,才听到燕妮驾车离开的声响,又等了半个小时,阿伦还没有进来。我走进书房,他竟还在画画。我说,阿伦,今晚能不能早点休息,我有事想和你商量。他头也不抬地说,你先睡吧,我快好了,不用等我了啊。
我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我说,阿伦,我们还是夫妻吧,无论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再这样下去,所以今晚,我必须和你好好谈谈。他看着我沉思一会,你有话跟我说吗?我说是,我有话跟你说。他的眼睛又落到画纸上,行,你就在这里说好了,我听着。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我说,首先,我今晚不是想和你吵架,但是你的态度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看不到半点诚意。他不说话。我闭了闭眼睛,从后面拥着他,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背后,直到自己不能呼吸。我感到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停了下来,等我说话。
我想要一个孩子,以后,公司的事就交给你,我留在家里当个家庭主妇好不好?我很累,快要撑不下去了,阿伦,答应我,好不好?
阿伦回过头把我拉开,你是在安排我的生活吗?我愣住了,阿伦,你误会我了,我半点也没有要安排你的意思,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吗?好,就算你是和我商量,我也不适合去帮你打工,如果你大方到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相让给我,我也不会要。再说了,不得不承认,你做生意比我成功得多,以前,我之所以能管理一家公司,是因为我父母的关系,而你却是白手起家,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不敢和你相提并论。至于孩子,以后再说吧,还没提到议事日程。我说,但我们是夫妻啊,夫妻之间难道还要分彼此的么?我们以前的信任和理解都到哪里去了?他苦笑了一下,你也应该知道,有很多东西,是无法从头再来的。我的头感到一阵剧痛,我皱了一下眉,但我不能让自己倒下去,绝不能。我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如果我还不明白你话,我就白混了。
走到书房门口,我又回过头去,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阵呆,还是忍不住再一次扑进他怀里。我死死地抱着他,良久不肯放手。只是我心里清楚,是该放手的时候了。我终于从阿伦的怀抱里走出来,说,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我们去把手续办了吧。然后伸出手去,礼节性地和他握了握,希望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我回到房间,在窗前坐了一个通宵。我的心在滴血,我不停地抽烟,我内心的伤痛必须通过尼古丁的刺激获得一点舒缓。天亮后我给高文打了个电话,跟他说,我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向建筑行业拓展。他兴奋地说,好,太好了,我很少会看错人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啊。我说,至于该怎样运作,我到现在还一头雾水,你要带好路。放心,以你的聪明才干,不出一个月就可以上马了,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随时找我,我给你强化训练。
给高文打完电话,我回到公司就找燕妮谈话。我告诉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和阿伦离婚。她张着嘴看了我老半天,不知作何反应,然后她突然在我面前哭了起来,她说小棋,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背叛你,但是你也知道,那段时间你一心扑在工作上,而我又和阿伦接触得那么紧密,所以,所以就情不自禁了。
不错,是情不自禁。我怎么会不理解呢,但我到底是一个女人,如果换了以前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她几记耳光,或者狠狠地教训她一顿。但现在我不会了,我想起马大帅曾经对我说过的话,苏小棋,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哪!而且,生意场上的经验告诉我,做人不可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罢了,罢了。既然我梦想中的生活注定要离我远去,而我的梦想,早已超越于梦想之外,我执着什么?
我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块纸巾,好了别哭了,这只是小事,错不在你,我也没有把责任归在你身上,我们依然是好朋友。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才是重点,接下来,我会全副精力向房地产行业进军,因为这对于我来说是相当陌生的领域,我不知道会花多少时间和精力才能顺利地上路。所以,这里的一切,你要多担待,另外,你叫财会好好核算一下公司的流动资金和固定资产,准备好必须的数据给银行评估,看能贷多少款。
好!她说。这就是燕妮,说到底我不能恨她的就是这一点,一个如此信任和了解我的人,你教我怎么恨她呢。
一个月后,我动用了所有的资金以及从银行贷来的款项,一共六百万,我带着这些子弹,走向生命中的另一个战场。
我把“灏景园”的别墅过户到阿伦的名下,再送给燕妮“美伦美唤”公司20%的股份,结束了我的婚姻。我从心底里祝福他们终能修成正果,幸福地生活下去。我相信一定能,因为燕妮的身上,具有我永远无法拥有的特质。我又搬回到京果街去住,莫北见了我高兴得不行。我父母看见我带了行李,你打算搬回来住吗?我说是的。苏影兰说,也好。我的姐夫从厨房伸出头来,小棋,你吃晚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