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不得不诗意地承认，人生确实是一条河。而各种人等，就是那些汹涌或沉寂的浪花。有时候被涌上浪尖，有时候被压在低谷。而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真是神奇得他妈的好笑。曾经相聚相拥，曾经分崩离散，说不准某一天又被赶逐到一起，相依相携。所谓的悲欢离合。
马大帅比我早一年下岗。因为技校要申报全国重点，提高师资水平，一下子从全国各地招聘了二十多个大学毕业生。那些像苏小雨一样在金字塔里受了高等教育的天之骄子，一下子就把马大帅之流冲得没了影迹。据说好些个曾经因为专业课成绩优异留校任教的老师都在劫难逃，一股脑被扫地出门了。马大帅扳着手指头给我点了一串名字，那些远去的符号在我的记忆中已泛不起半点波澜。马大帅感动地说，苏小棋，谢谢你还记得我。
据马大帅说，和他一起下岗的那些老师，有的继续留在学校的车间当工人，期待有一天能东山再起；有的继续读业余大学深造，希望弄到文凭后杀个回马枪重拾旧山河，而更多的，就像马大帅一样转行了。至于都转了些什么行当，马大帅也不是很清楚，因为一纸下岗通知下来，原来的难兄难弟，因为各自怀着不同的梦想，都作鸟兽散了。马大帅说，我是一个对生活要求不高的人，能糊口就是了，你一定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摆地摊，而且还卖女人的东西。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女人的钱最好赚；二是因为我的启动资金有限，只能从低做起。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和马大帅进行语言交流的时候，我们正坐在铁桥的栅栏旁边。我们隔着两米宽的桥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的面前铺着一张透明的塑料纸，上面整齐地堆放着五颜六色的女人的内衣裤。我们都抽着烟，烟灰飘落在一只白色的胸罩上，马大帅像呵护女人的乳房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烟灰拂干净，然后继续跟我说话。
可是，往往我们总是无话好说。从广州回来一个星期后，我毅然决定倾尽所有的财产，一千七百元（本来有两千，给了苏小雨三百）跟马大帅一起做小贩去。我跟着马大帅又一次来到广州，他特意带着我走遍广州城里的各大商品批发市场。凭着我们有限的市场知识，一致认为，铁桥上的各种小贩都有了，就差没有卖男性小配饰的摊档。于是一致看好这个市场，我入了一批皮带、小刀、领带夹等小玩意。马大帅说，这样就好了，你就摆在我对面，一般女人买完自己的东西，都会心存内疚，或多或少给家里的男人捎点什么。这些东西又不值什么钱，花起来不肉痛，应该有销路的。
半个月下来，我像个勤劳的蚂蚁，每晚准时和马大帅一起摆摊，生意却远没有预期的好。只卖过两条皮带，三把刀子，领带夹一个也没卖出去。相比之下，马大帅的生意比我好一点。这时候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年轻女工从我们面前走过，她离开我们大约两米左右又折了回来，站在马大帅面前。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却又要故作大方地看着马大帅面前的内衣裤，最后，视线落在一套紫色的内衣上。马大帅看了一眼女工的胸脯，胸有成竹地说，嗯，这套你穿合适，上围三十四码，杯，准没错。说着就给她找了一套出来，打开，欲伸到她胸前去比画。那女工红着脸躲开了，问多少钱。马大帅报了个价，她想也没想就掏钱，一把抢过马大帅还没包装好的内衣裤塞进自己的坤包，推着车子逃跑了。
马大帅的喉咙里发出一串笑声。呵呵，可爱的女人。
我看着那个年轻女工远去的背影，想象着她穿起这套颜色诱惑式样性感的内衣后，会是一道怎样的风景。她会穿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看？男人看完后会有什么举动？正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马大帅问，唉，想什么呢苏小棋？
我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望着马大帅，却弄不清自己想的是什么。我说，没什么，给我根烟吧。他扔给我一包烟，我拿了一根点着，又给他扔回去。他说苏小棋，没事就少抽吧，抽烟没好处。我说你少废话，我抽烟还是你教的呢。他沉思了一会，没说话，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心想自己一定是说错话了，勾起他的伤心事。他说，嗯，你还记得吧，现在想起来，我确实做错了。
我心里一暖，越发的内疚了。往事如烟。往事并不如烟。我不知道他说的做错了，是说教我抽烟，还是说郑容容。但无论怎么样，我还是为这个能认错的男人感到温暖。我突然说，马大帅，让我做你女朋友吧。我被自己的冲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却收不回去了，只得听天由命地等待他的反应。
马大帅大惊失色地看着我，他的目光穿过许多匆匆而过的双腿和自行车的轮子向我投过来，我们企图互相对接的视线被割断了。然后他点了根烟，我发现他点烟的双手在不断地颤抖。好容易点着了，他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继而他看着我的眼睛，神色淡定地说，谢谢，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们是不可能的，谢谢你的好意。
我不明白他说的不可能是什么意思，但是，意外的，我却感到轻松了。假如他答应了会怎么样？我会后悔吗？我往后的生活，就跟着这样一个男人每晚蹲在铁桥上卖些小玩意赖以糊口？我虽然一直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但假如马大帅答应了我的请求，明天，甚至下半辈子的生活，就会一目了然了。不，我不要过早知道我的明天，我的未来。我感激马大帅的冷静，感激他说的不可能。
我不再说话，出神地看着马大帅眼前那堆五颜六色的胸罩在昏黄的夜灯下散发着妩媚的色彩，就像绽放在这个春天的五颜六色的鲜花。马大帅又轻轻地，像呵护女人的乳房一样拂干净落在胸罩上的烟灰。然后，他认真地问我，苏小棋，你觉得刚才来买内衣那个小女孩怎么样？我问哪个？就是刚才推着自行车，买了套紫色内衣那个。哦。我恍然大悟，嗯，我说，看样子不错，你有什么大计？
马大帅顿了顿，神情依然严肃，像跟我商量一件关系到民族存亡的大事一样。我观察了她很久，她每晚都是一个人，而且每个月准时来买一套内衣，我估计她还没有男朋友。我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说好，我支持你，要我做什么吗？他摇了摇头说不用，脸色泛起微红。他说我是男人，男人追女朋友还得要人帮忙，像什么话？
我同意了马大帅的话，无论如何，马大帅都是一个男人。
接下来几天，我果然每个晚上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工准时推着自行车从桥南走向桥北。我期待马大帅的行动，但几天下来，他都像没看见她一样无动于衷。看他悠然自得的样子，几天前跟我说的打算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我却急了，我看着那个女工的背影冲他喊，喂，你干嘛啦，好几天过去了，你到底是不是要追人家。他说，不急，不急的，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只要我时刻准备着，就不怕错过。
我被他正儿八经的话逗得直乐，却又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这个马大帅，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出人意表，现在看起来，更像个智者。所谓智者，在我看来，就是当全世界都以为他必定会这么做的时候，他偏不这么做。所以，马大帅像个智者。
大约过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苏小雨往家里打过一个电话，也就是她离开家后唯一的一个电话。当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电话那头车水马龙，想必是在马路边的公共电话亭打回来的。她只简单地报了平安，并说已经找到了她的师姐，暂时在她那里落脚，等找到工作再找地方搬。我正想问她地下室的生活怎么样，她大声嚷嚷着，电话费贵，先不说了，你告诉妈我很好，叫她不用担心。
罗朝江并没有因为苏小雨的离开而消失，他依然是我家的座上宾，甚至来得更勤快了。他还包揽了我家的粗重活，扛液化气、修理水龙头电灯，通下水道的活儿都归他了，俨然我家的女婿。苏影兰每当看着他为家里忙碌，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因为贪图一时的小恩小惠，助长了罗朝江的野心。所以，在罗朝江租约期满后，苏影兰拒绝了另一个租客，把罗朝江留了下来，直到有一天，他真的成了自己的女婿，只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因为自己的小市民心态有过一点后悔。
自从苏小雨走了以后，只要我家的电话一响，他第一个冲上楼梯，站在门口若有所盼地盯着。可每一次都让他失望，因为我家的电话本来响的机会就不多，偶尔响起来，要不是打错了，要不是催缴电话费，要不是马大帅找我。唯一的一次苏小雨打来的电话，罗朝江倒是赶上了。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跳上楼的期待地望着我的时候，我同情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他激动得直奔过来，脸上泛着见到梦中情人一样的羞涩和不安。
我还来得及和苏小雨说再见，她倒先挂了电话，罗朝江把电话抢过去，对方已是忙音。他沮丧地说，怎么不喊我听，怎么不喊我听，我有好些话要跟她说呢。我说，她没说喊你听嘛。他对我生起气来，我说苏小棋，你能不能放聪明点，她不叫你喊你就不喊呀？她没叫你吃饭，你不也是天天都吃？她没叫我到你家吃饭，我还不是天天来？我都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你怎么老把我当外人了。
我突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他着急起来的样子，让我心存不忍。我安慰他道，慌什么，慌什么呢，不是长途电话太贵吗？她说了，要我问候你，还说叫你放心，她很好，还时刻铭记你的教导，努力写好文章，不辜负你对她的期望。
罗朝江像个孩子似的跳起来，兴奋地抓着我的手，真的吗苏小棋，她真的这样说吗？呵呵，真是个乖孩子，呵呵，你也是个乖孩子，哦，太好了，我就知道她会成功的，看吧，一代文坛新星将要横空出世，你姐姐就是了不起。我撇了撇嘴，心里说，她再了不起，好像也没你什么事。
罗朝江又说，我今天真的很高兴，苏小棋，你也替我高兴吧？替。嗯，我知道你会，怎么办才好呢，总得做点事庆祝一下，来来来，我请你吃东西去，好不好？
我躺到藤椅上伸了个懒腰说，我不想吃东西，不过，如果你确实想找点事做做的话，喏，那里有个存折和钱，麻烦你代我去邮局跑一趟把电话费存了吧，要不到时候你的爱情欠费停机，我可不负责任。罗朝江一听，立马就跳起来了，那可不行，当然，吃东西是小事，交电话费才是大事。他拿了存折就往门外赶，好像十万火急的样子。
我喊道，慢点慢点，别摔着了啊。
知道了！罗朝江说。
嗯，有时候，他确实是个好孩子。
就在这个春天的某个夜晚，五颜六色的胸罩在马大帅的眼前像往常一样绽放，只是这一晚，绽放得比以往更灿烂，更加不同寻常。因为，他似乎已经等到了他时刻准备着的时机。
这一晚，那个年轻的女工（后来马大帅告诉我她叫春丽）真的如马大帅所料，又在他面前停下来。我抽着烟，冲马大帅扮了个鬼脸，静观事态的发展。马大帅却没有如我想象中一样因为心怀鬼胎而变得语无伦次或手足无措。他面不改色，把他自己认为适合春丽的款式、尺寸和颜色一一作了详尽的推介。春丽这次也没有上次那样爽快了，磨磨蹭蹭的拿不定主意。
我觉得无聊极了，也许我的存在给马大帅一定的心理压力。我怎么这么蠢呀，一个大活人盯着，他能说什么话呢？我识趣地站起来，踩着桥上的灯影，向桥北走去。
我又站在曾经和大佬麦看烟花的地方，但今晚没有烟花，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中是否还会有第二次绽放。我看着远处的江面，江两边的大榕树里，透出像烟花一样炫目的灯火。岸边的老洋房经过一番修饰，重新展示远去的浮华。桥上有一个年轻的摄影师，正用相机的镜头对着那排老洋房在按快门。我又朝马大帅那里看过去，那个年轻女工正推着自行车离开。我不知道马大帅的好事成了没有，但我相信他的能耐，哈哈，只要他想做的事是没有做不到的。当年郑容容都能让他搞到手，何况这个？
我扔了烟头，折回去继续做我的买卖，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哎，苏小棋！
我站住了，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是我啊苏小棋！那个年轻的摄影师向我挥了挥手，说，是我啊。我走过去，借着灯光盯着眼前这个高瘦男孩看了好一会，哦哦，是他，我的师弟。嘿，是你呀阿罗，你怎么在这？看，你老是把我的名字喊错，我叫阿伦，不是阿罗。他的语气依然是那种可爱的伤感。我搔了搔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对，阿伦，对不起。
这一次，他没和我握手，而且很认真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发出一声叹息，看，你还是老样子。我被他看得很别扭，那眼神含情脉脉，还带着一点点忧郁。我大大咧咧地笑着说，是啊，我还没发财，所以还是老样子。他说，你出来散步啊？一个人？哪来那闲工夫呀，我在做买卖呢。我把我谋生的那一小块地方指给他看，告诉他马大帅也在摆地摊卖内衣裤呢。
阿伦收起摄影的行当，走过去和马大帅握了握手。马大帅准确地喊出他的名字，然后他可爱地笑了。我又坐回我的小板凳上去，跟阿伦好像也无话好说。临走的时候他问我，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这？
我说当然，除非老天爷下狗屎。
嗯，我知道了。他说。
我心里纳闷，怎么一下子冒了那么多好孩子？
这回轮到马大帅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说，喂，你的好事成了没有？马大帅说，成与不成之间，如何界定呢？
我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低头收拾东西准备收摊。
她叫春丽，余春丽。马大帅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