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雨的决定终于让母亲放下心来,她坚信,只要女儿走出这一步,她的人生就会来个大转变,从此以后,也没他罗朝江什么事了。
苏小雨在阁楼里收拾行李。我躺在她的床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即将离开这幢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红楼,离开京果街,插上梦想的翅膀飞向遥远的北京。这一刻我对我的姐姐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敬佩之情,上天作证,我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敬佩,即使她不是我的姐姐,我也会这样。
我说,明天就走了吗?嗯,明天。怎么去?坐火车,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广东,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去北京,这么多第一次,已经给予足够的灵感了。嗯,我说,确实是这样,你打算去北京是吧。苏小雨说,嗯,先去北京,然后有机会再去别的地方,例如新疆西藏什么的,只要走出去了,天大地大,总有容得下我的地儿。我说对,你真能干。她笑了,这次笑得不那么矫情。她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你去过广州没有?我摇了摇头。她兴奋起来,这样吧,我一会跟妈说,你明天送我去广州坐火车,你正好见识一下广州是什么样,也见见火车是什么样。说不好下次你就会自己坐火车来北京看我了。我说那当然好,可是妈会让我去吗?她说放心吧,我去跟妈说。
苏小雨跳下楼找苏影兰谈判去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迷茫地想,广州,火车,北方。这些跟我的生活多么遥远的名词,苏小雨一句话就把它们带到我面前。可是这些跟我有关系吗,它们能解决我的工作吗?它们能让我像苏小雨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吗?不能。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权当一次广州火车站一天游吧。
果然如苏小雨所料,苏影兰竟然很爽快,她特地上来交待了几句,要我小心点,帮姐拿好行李,送她上车后就回来,然后她还给了我一百块作为车马费。苏小雨买了明天中午一点的火车票,早上九点我们俩坐汽车去广州的省汽车站,一起吃午饭,然后步行到火车站,再送她上车。
苏小雨叫我回房收拾一下,我说我又不去北京,没什么好收拾的。嗯。她嘻嘻地笑着,那起码拿个背包,装上雨伞和矿泉水,哦,还要记得带上身份证。我说带身份证干嘛。她说这是出门必备,带着心里踏实。
我背着一只黑色的小背包,里面装了苏小雨交待的几样出门必备,除了苏影兰给我的一百块,我还从枕头底下省吃俭用下来的钱里抽了三百块带上。我拖着苏小雨的旅行皮箱跟着她走过京果街的早晨,虽然说已经是春天了,却依然感到阵阵寒意。太阳还不见影,苏小雨一样戴着她的墨镜。她走得很快,看她的步伐更像一个赶着上战场的士兵,意气风发,视死如归。
我们在车站买好票,苏小雨说要带多几瓶矿泉水。我把行李交给她,叫她先上车,我去帮她买。我用自己的钱给她买了三瓶水、两袋面包和一些话梅陈皮之类的零食。刚上车,就见到她在车上和一个小女孩吵架。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苏小雨本来买了两张票是连在一起的,排得比较前,谁知其中的一个位子被那小女孩给占了。苏小雨跟她论理,说要对号入座,小女孩说这么多位又坐不满,对什么号呀,我就坐这里。苏小雨火冒三丈,她扔了背包上前抓住那女孩的胸口就破口大骂,我操你个臭三八,你起不起来,你不起来我跟你没完!
我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们的大作家,我的温文儒雅的姐姐。我走上前去,拉开她说算了吧,我们坐别的位子。苏小雨说算什么算我就不算,这是原则问题,你试试不起来看我不把你拎起来扔下车去。这下小女孩大概敌不过苏小雨的泼辣,又看我们是两个人,便乖乖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苏小雨如愿以偿,我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呵呵地傻笑了两声。苏小雨盯着我认真地说,怎么样?没见过我这样是吧,这是行走江湖的本领,一个人到外面闯世界,人善被人欺,得学会保护自己,懂么?
我唯唯诺诺,或许苏小雨说得对,无论是人生阅历还是行走江湖的经验,她都应该比我更有发言权。我仿佛已经看到苏小雨在伟大的北京城风风火火、技压群雄的景象,而这一切,都从现在,这一刻开始。
两个小时后,我跟着苏小雨走出省汽车站,火车站广场上人头攒动。我们一前一后地混进人流里,向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苏小雨说,你把路记住了,一会从火车站出来,你就从这里走回来,到车站买票回家。一点的火车,到现在还有两个小时,我们用一个小时吃饭,然后提前验票,时间刚刚好。
苏小雨带着我走到火车站又走回省汽车站,过天桥到对面的白马服装批发商场附近找吃的。我们每人吃了一个五块钱的快餐,只花了二十分钟。苏小雨看了看表,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我们穿过天桥,又回到火车站广场。在天桥上往广场的方向看下去,那些涌动的人头,就像无数个小黑点聚在一起。还过半小时才开始验票,现在,我和苏小雨就缩成两个小黑点坐在广场上,很快就被淹没了。一拨拨来自五湖四海的过客,迈着梦想的步伐在我们面前来来往往。中午的太阳照下来,暖洋洋的,我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掉进梦想的天堂,唯一的反应就是想睡觉。然后我打起了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小雨把我推醒说,快点,要进站了。
为了让我看一眼火车,苏小雨叫我去买了张月台票。验完票,又在候车室等了大半个小时,才听到广播说要进站了。苏小雨的屁股像装了弹簧一下呼地跳起来,追着人流拥向匣口。进了匣,我们两个被人流推动着走过一道长长的走廊,穿过隧道,进了月台。人们又一阵疯跑,争分夺秒地奔向自己要坐的那节车厢。苏小雨一边跑一边抢过我手里的行李,我们就像两个田径场上的接力高手,转瞬就完美地完成了指定动作。我还没在月台上站稳脚,苏小雨就拖着行李一边跟我说再见,一边朝着火车的方向狂奔。我看着远去的人流挤上梦想号列车,看着苏小雨娇小的身影被巨蟒一样的火车吞进肚子,很快就没影了。
月台上很快就像狂风扫过落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步履踉跄地扑向那辆开往北京的火车,扑向苏小雨的背影。我沿着她坐的那号车厢的窗边一路走,企图在窗户里看到苏小雨的影子。果然,她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朝我挥手,小棋,小棋,我在这呢,你快回去吧,小心点,告诉妈我已经上火车了,我到了北京就往家打电话。我跑过去,隔着车窗抓住她的手。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觉得自己矫情得要命,我就要哭了。我的姐姐,自小娇生惯养的没吃过任何苦头的姐姐就要远行了。往后,我不知道谁会为她做饭,谁会给她准备牛奶,谁会像罗朝江一样为她“蓝袖添香”。苏小雨把自己扔进一个虚无的未知,我突然发现我的姐姐原来是个赌徒,她用她的梦想作为筹码,跟命运赌一回。
火车缓缓地启动,我死死地抓着苏小雨的手喊着姐姐追着火车一路跑。我哭得一塌糊涂,嘴里不住地喊着姐姐、姐姐。我给自己留了几十块买车票的钱,把口袋里的三百多块全塞进她手里。火车突然加速,我只听见苏小雨喊了一声,小棋,再见!就整个儿被甩了出来跌坐在月台上,火车,那辆驶向北方的火车,很快就在我的视野内消失了。
我坐在白马大厦和省汽车站交接的天桥上,看着火车站广场上的大钟。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桥下的车流和马路两边的街灯,在我的眼皮底下流光溢彩的涌动。我眺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就像眺望一座海市蜃楼一样不真实。我在这里坐了快五个小时了,并且在我没有想到任何办法之前,将继续坐下去。从火车站出来后,我才发现剩下买车票回家的那几十块钱不见了。我也记不清是不是塞钱给苏小雨的时候掉的,还是情急之下,倾囊所有支援她的梦想之旅。我连打电话回家的钱都没有,在繁华的广州街头,举目无亲,像所有的流浪汉一样坐在天桥上等待好运降临。
但是我太清楚了,好运永远不会落到我头上。那么,就碰碰运气吧,无论怎样,今晚是非要流落街头不可了,所以得找个能遮住头顶的地方睡上一宿,明天再作打算。我抓起垫在屁股下的背包,走下天桥,白马大厦早就关门了,街上、天桥上却依然那么多行色匆匆的人。我知道每一个与我擦身而过的人,都不是我的救星,我只能自己救自己。但在我没想到可以救自己的办法之前,那就先看看环境吧。
白马大厦出口处坐着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保安,正捧着一个饭盒吃得正香,我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猛吞口水。好容易等他把饭吃完,掏出一根烟,慢吞吞地吐着烟圈。我走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他好奇地打量着我,问我什么事。我嘻嘻地笑着,说没什么,想问你讨根烟抽抽。
他又看了我好一会,好像要弄清楚我除了想要根烟还有什么别的企图,最后他还是迟迟疑疑地把烟递过来了。嗯,这位兄弟是个好同志,得表扬一下,我还一直害怕弄不好他会拿手里的警棒来赶我。我又问他借了火机把烟点着,舒舒服服地吸了一口,饥饿的感觉总算稳住了。
我坐在保安兄弟脚边的石级上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我问他这附近有什么地方睡得比较舒服。他看着我,说了几家酒店、招待所还有旅馆的名字。我摇摇头说,我的钱不见了,住不起馆子,你就说哪里可以挡风避雨的吧。他说,哦哦,这样啊,喏——他指着前面不远处的立交桥底——那里朝南,晚上没那么冷,不过你现在去恐怕都没空地儿了,早被那些流浪汉占满了啦。他又担心地说,你一个姑娘家去那种地方很危险的,还是想别的办法吧。说着好像怕我问他借钱似的,站起来扛起他的椅子走到十米开外的地方重新坐下。
我跟自己说,身上没钱,不怕。
保安兄弟讲错了,其实桥底远没像他所说的人满为患。只有一个看不清年纪的女人带着个小孩守在那里。我在离她们三米的地方停下来,把背包扔在地上当枕头,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半夜我的传呼响了,是家里的电话。想必现在苏影兰一定急疯了,但我坚信她不是为我急,而是怕苏小雨在路上出了什么状况。我关了传呼继续睡,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第二天醒来,昨晚那个女人和小孩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堆破衣物,大概是讨生活去了吧。我坐起来抹了抹眼睛,开始想办法。可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办法让我回到京果街。一百多公里的路,如果走回去的话,一天走十五公里,最快也得走十天,我不累死也饿死了。但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
我又回到省汽车站的天桥上转悠,昨晚给我烟抽的保安兄弟不见了,换了一样穿着同样衣服但五官长得乱七八糟的高个子男人,凶神恶煞地盯着每一个他认为形迹可疑的人。我没做坏事,虽然不怕他,但也休想能讨到半截烟屁股了。
我随着人流挤进白马服装批发大厦,漫无目的地走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小商贩下了火车或者汽车就往这里赶,马不停蹄地贩了货,该回哪里,就回哪里去了。我不是小老板,我只是个流浪汉。偶尔我也装模作样地这里看看,哪里瞅瞅,马上就招来店老板严厉的目光。我耸耸肩,继续走我的路。
还是没有办法。但我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真的,我一直这样坚信。
就是这时候,我路过一间专营女人内衣裤的批发店铺,一个身材矮小精干的男人正在跟老板娘讨价还价。我好奇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把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胸罩内裤塞进一只红白蓝相间的大尼龙袋。然后我看着他付了钱,顺手将钱包塞进裤子的后口袋。从内衣店出来,他一直往前走,好像货已经进够了,在自动电梯的地方拐了个弯,就往楼下走去。
我的脑袋一阵发热,脸上马上就发起烧。事到如今,我已经知道自己准备要干什么了。我在这个偌大的批发商厦,观察形形色色的人,只有这位仁兄的钱包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要手到擒来,是易如反掌的事。那么,我要这样做吗?我必须这样做吗?除了这样做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没有了。这样做的话,会不会死?我想不会的。嗯,我跟自己说,不用死的话就去做吧。我不是犯罪,我不是存心犯罪。我想,即使我偷了他的钱,他手头上还有货可以换现金,而不至于像我一样流落街头。我的思想斗争越激烈,双脚越坚定不移地追随着那个男人而去。
就在白马商厦的出口处,这里人头攒动,谁也不认识谁。我置身其中,就像一粒细沙掉进海里,惊不起半点波澜。我加快脚步贴近他,来往的人流给了我很好的掩护。我的手往前一伸,转身往天桥上一路疯跑。我喘着气站在天桥上往下看,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引起任何不安或躁动。而那个刚被我洗劫过的仁兄竟也全然不觉,他正悠然自得地步上天桥,朝着我所站的方向,也就是省汽车站这边走过来。
我又一阵小跑,进了汽车站的售票大厅,拿出钱包正准备买回家的车票。可是,但我把钱包打开,主人的身份证赫然入目。我不可思议地仔细端详了一会,骂了句我靠!哑然失笑。
这身份证不是别人,正是马大帅,也是到此刻,才知道他叫马健华。
我笑着跑出车站,果然看见马大帅一脸茫然地坐在我昨晚坐了几个小时的地方。我站着看了好一会,依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兄弟,给我根烟抽抽嘛。
马大帅跳起来,不敢相信地盯着我,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啊,是你啊,苏小棋真的是你啊,真好,见到你太好了,我还以为回不了家了呢,我钱包丢了,他妈的刚刚还在,不知道怎么的就丢了。嗯,我知道。我把钱包递给他,喏,还给你。他嘻嘻地笑了起来,奇怪,真是我的,怎么会在你那?
我说,是我偷的。
我和马大帅坐在天桥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我将这两天在广州所遭遇的事都跟他讲了,他在沉默了许久以后,突然开口。苏小棋。嗯。他往天桥下弹了一下烟灰,我到现在还是坚信,你不会就这么活着的,总有一天你会飞黄腾达,我坚信。我说好嘛,等我发了达,绝不忘记你。他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你是做得到的。
我和马大帅回到江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他请我吃了个蛋炒饭,他自己喝了瓶啤酒,吃了一盘炒面,就扛着那袋内衣裤上铁桥摆夜市去了。
我回到家里什么话也没跟苏影兰说,洗了澡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