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鹤听得云里雾里,看看郑广达又盯着“山羊胡”。紧接着,郑广达还是犹豫,“山羊胡”又厉声催促,郑广达无奈朝他腿上砍了一刀,“山羊胡”惨叫一声倒地,郑广达收起腰刀拉起顾玉鹤就跑,但他还是时不时放缓脚步回头查看,只见倒地的“山羊胡”呲牙裂嘴,腿上汩汩冒血,却一个劲朝郑广达挥着手喊:走!别管我!
郑广达抓紧顾玉鹤手臂,领着他一起朝远处的山道飞奔而去……
翠龙山中的鹰嘴岭终年云雾缭绕,密林幽谷,岭上山势险峻,峰峦叠嶂,巍峨起伏,唯有两条盘山小道直通峰顶。白天,鹰嘴岭普照霞光万道,薄雾掩映的山峰格外青翠,刀刻般峻岭显出阴阳两面,朝阳那面百鸟婉鸣,露珠晶莹,林涛阵阵,溪流潺潺,一切好似都充满了活力和朝气。而背阴那侧又仿佛是永恒的昏暗景象,浓云翻滚不断变幻着千姿百态的朦胧幻象,丛林里阵阵狼嚎不断,就连飞鸟也振翅急匆匆掠过阴面山峰,迫不及待一头扎进阳光下的那派繁花似锦。每当夜幕降临,整个鹰嘴岭狂风呼啸,树丛伴着草浪呜咽作响,张牙舞爪的奇峰怪石中出没各色野兽,凄厉的狼嚎更不绝于耳,鹰嘴状的峰顶显得十分阴森恐怖。
昨夜,入冬第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使得今早的岭上一派银装素裹,一轮朝阳又大又圆却没热度,低垂在一处山谷上空显得慵懒。半山腰一群不知名的飞鸟来回盘旋几圈后,又随着一阵寒风振翅冲出了这条山谷。
顾玉鹤颇费周折,总算在一间小木屋里见到三大队的队长赵士第。赵士第中等身材,五官端正,说话不紧不慢,虽腰扎皮带还配着一支手枪,还是显得斯斯文文。
见顾玉鹤推开木门冲进来,赵士第放下手中地图起身,朝紧跟着又冲进来的那名壮汉挥手说:“你先出去,我给他讲清楚!”壮汉闻声转身,不忘朝顾玉鹤狠瞪了一眼。
“赵队长!我困在山里两天,连上茅房都有当兵的盯着我。您放我回家吧,我上有80岁老母下有妻儿,还有买卖要做,不懂什么革命民主共和……”
赵士第笑了,“据我掌握,你是外乡人,家里只有妹妹。”
顾玉鹤一愣,赵士第示意他坐下,俩人在炭火盘边的木墩上坐下。随即,赵士第给顾玉鹤讲明这里的情况。此处是同盟会润宝分部秘密大本营,已聚集三支暴动武装,人数最多是第一大队,由两支绿林武装改编而成,队长是齐大彪。赵士第统领的第三大队人数最少,可他是同盟会南方支部派来的骨干。
至于胁迫顾玉鹤上山的年轻人姓字名谁?赵士第说他又执行秘密任务了,我们有严格纪律不该问的永远别问,不该知道的永远别知道!顾玉鹤听完很失落。随即,赵士第又劝顾玉鹤加入润宝分部,可顾玉鹤很执拗,赵士第直言不讳:你知道秘密太多,既来之则安之!总部定于冬至这天在润宝县举义,暴动在即千万别寻思着溜走,四处都埋伏着多名神枪手,凡不知通行口令者一律格杀勿论!
次日,顾玉鹤被分到军械辎重队负责记账,随后又跟几个士兵学着装配炸弹。
转眼到冬至前夜,顾玉鹤干完一白天的活回到住处,一身疲惫躺在铺上发呆,这时郑广达忽然来找他。顾玉鹤见他顿时来了精神,以为要放自己下山回家!可郑广达却塞给顾玉鹤一张同盟会的证件,顾玉鹤接过哭笑不得。郑广达还对顾玉鹤说,你已是同盟会成员,我一介书生都有胆与腐败清廷抗争,你回家也洗不清干系!
顾玉鹤虽痛恨衙门胡作非为,可他归心似箭不想参加什么革命党!郑广达笑着又说,家里别惦记,上峰派员秘密给你妹送了钱粮,还取回小布包!说完,郑广达头也不回匆匆走了。
次日凌晨,三支暴动武装里应外合,枪炮声霎时间响彻润宝城。两军激战伊始,顾玉鹤随第三大队人马一起冲进城。街巷内,清兵筑起数道街垒,一排排密集枪弹射向暴动队伍,十几个暴动士兵相继中弹倒下。
顾玉鹤负责救护伤员,可他竟没能领到一支步枪和子弹,夹杂在人流中的他很是恐惧,望着身边士兵接连倒下,个个倒地垂死挣扎,浑身鲜血直流,还惨叫着翻来滚去,他不由得连滚带爬钻到一处墙边再不敢动了,此时此刻,顾玉鹤满眼全是血水、火光、残肢,耳边还有无数子弹发出的呼啸声。
这时,一枚“哧哧”冒烟的炸弹滚落顾玉鹤身边,可他席地而卧蜷缩身躯东张西望,丝毫没看见这枚即将爆炸的炸弹。此刻,郑广达拎着步枪冲过来,一脚踢飞炸弹又奋力拉起顾玉鹤大喊:跟着我冲啊!子弹打不死冲锋的,只打死胆小鬼!
“放开我——我不能死——妹妹——报仇!”顾玉鹤猛然语无伦次。
“胆小鬼——给老子滚起来——你他妈的还是不是爷们儿?”郑广达大声喊着,挥起一拳砸向顾玉鹤的后背。
顾玉鹤猛地一激灵,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老子和你一样是条汉子——可你们他妈的连一支枪都不给我发!”
“义军仓促暴动,就连人手都凑不够,现在还有空发牢骚!”
“没枪没刀,你小子要我白白送死!”顾玉鹤终于鼓足勇气站了起来。
这时,身旁又是一阵阵爆炸声,郑广达只听了半句,耳朵里突然嗡嗡作响,他浑身每一块血肉早被勇气和激情沸腾了,他此刻什么也听不见,只见顾玉鹤的嘴巴一张一合,随即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支步枪硬塞给顾玉鹤。那一刻,郑广达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透出一股股无穷杀气,火光映照下的刚毅脸庞如同刀刻,顾玉鹤望着他,胸中奔涌的热血顷刻间竟莫名点燃,他抄起步枪紧跟郑广达朝前冲去。
然而,郑广达在攻克县衙时身负重伤,顾玉鹤慌忙放下步枪,单腿跪在他身边,扯下衣襟给他伤口止血,可奄奄一息的他伸手制止,还一把攥着顾玉鹤的双手称:大哥,恨我吧?想回家却走不了!
顾玉鹤摇了摇头,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清狗残酷压榨天下百姓,你想安身苟活很难!”
望着他,顾玉鹤一时语塞。
郑广达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我是‘大观斋’二少爷郑广达,唯独放心不下妹妹郑翡翠……国弱民苦官富,我死而无憾……无论你用种何手段都要替我,阻止妹妹嫁给马鸿宝,他是清狗还是卑鄙小人!这遗书里我让父亲报答你,从此你我战场结拜兄弟,望兄替我照顾妹妹!”
原来他是杀父仇人之子!顾玉鹤内心极度纠结,不知苍天为何如此安排自己命运?
枪声骤然缓了,暴动义军攻势暂时受挫,众士兵个个卧倒隐蔽、紧盯前方。
这边郑广达眼里闪着泪光,可顾玉鹤迟迟不点头,浑身是血的他硬把血染遗书塞给顾玉鹤,那一刻战场生死情与悲愤家仇的剧烈冲突令顾玉鹤几乎窒息,他不自主仰头大口大口喘气。少顷,顾玉鹤又垂下头,望着快要断气的郑广达那一双期盼眼神,他违心地点了点头。郑广达望着他含笑咽气,从不轻易落泪的顾玉鹤顿觉泪花淌下,可他却不知晓这泪水究竟为何而流?
同盟会暴动成功,知县吴良臣逃走,多尔衮.舒禄被打死,润宝城内满清势力灰飞烟灭,经历战火洗礼的百姓们从恐惧中得到喘息,他们默默抚平创伤又祈祷太平。
晨曦,太阳毫不吝啬的将金色光芒洒向润宝城,从蟠龙河谷吹来的阵阵微风不停摩挲着每条古老的街巷。这是冬日里少有的温暖日子,若在平常,宽敞街口是熙熙攘攘的行人,各色商户的叫卖声阴阳顿挫甚是诱人,可如今的街头行人寥寥,多数街巷都有毁于战火的房屋,火燎过的那些残垣断壁一片漆黑,坍塌的墙面上布满了弹孔,每一处大小不一的弹孔像是一双双苦闷的眸子诉说着挥之不去的悲凉与恐惧。
昨夜,顾玉鹤终于回家与月亮团聚,俩人先是抱头痛哭又互诉衷肠。月亮听说哥哥被派到刚成立的县团防局任文书很不高兴,可嘴角始终挂着一丝笑容,顾玉鹤看出妹妹心思慌忙解释说,军营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即便走也要找机会。
今早,从未感到如此放松的顾玉鹤起得很晚,直到日上三竿,他才穿上军装出了门,按照约定他要和一队士兵执行任务。两下里见面后,顾玉鹤一行逐条街巷的张贴《义军安民令》。刚转过一处街口,顾玉鹤看见一户倒塌的民房,瓦砾堆旁还有一位老汉席地而卧,他上前询问才知,老汉所住街巷曾发生激烈交火,一枚炮弹不偏不倚毁了他家房屋,全家老少7口人唯有他一人侥幸活命!现今,虽然义军帮助百姓重建家园,可重建尚需时日,况且刚成立的县府急缺人手又缺钱粮,风烛残年的老人沦为了乞丐。
望着无依无靠的老人,顾玉鹤心酸不已,他背过脸摸了一把泪水,掏出两个馒头和三块银元递过去,老人接过跪地失声痛哭。顾玉鹤双手搀扶起他心里一片茫然,除了能施舍些钱粮外他也毫无办法,想安慰老人的他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打来杀去的,遭殃的总归是老百姓!顾玉鹤想到此黯然神伤,不禁回想起战场上亲历过的一幕幕人间惨象:硝烟中,无论哪一方士兵们,多数是没熟练掌握杀戮同类本领的汉子,个个睁大极其恐惧的眼睛,他们在战场上相遇,即便相互毫不认识、素昧平生,但他们胡砍乱杀相互射击一阵,自己也人仰马翻,同时被血肉横飞的惨象和炮火枪弹吓坏的人们四散逃去,即使侥幸活下来的人精神也深受重创,而这一切终究被上司誉为“功勋”。
这时,附近传来一声惨叫,顾玉鹤断了思绪抬眼望去,见一名男子手捧一条辫子连声叫着:我不活了,祖宗留下的鞭子剪了,我没脸再出门!旁边,一名士兵训斥男子:这猪尾巴是清狗逼你留的,一个大男人留小辫儿,不男不女成何体统!
男子捏着辫子气呼呼蹲下怄气,其他几个手拿剪刀的士兵哈哈大笑,见男子赖着不走,几个士兵纷纷抄起枪托想打,顾玉鹤赶过来制止他们,又一把夺过男子的辫子说:“大家的祖宗都没辫子,女人没辫子都无所谓,你没它活得更好。”
众士兵给了顾玉鹤面子,又一起说笑着去别处剪辫子。男子眼见免了顿打也没了火气,心甘情愿听了顾玉鹤一番劝解。
县衙大门口新换了牌子,白底黑字楷书写着“润宝县军政公署”,两列荷枪实弹的士兵门旁站岗,个个一脸威严。公署大堂中,齐大彪一身笔挺戎装端坐硕大几案后面,身旁站着两名手捧公文的副官。曾为暴动义军将领之一的他已被推举为县民政长(民国初年县一级最高行政长官职称),昔日草莽英雄今早重权在握,可齐大彪这会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李副官递上一纸公文,“民政长,马鸿宝在外恭候多时,是不是让他进来?”
“马什么宝?”齐大彪接了公文翻着一脸不耐烦。
“马鸿宝。他是‘奇宝阁’马家大公子,其父曾在清军里给他捐个哨官,混日子的也没干什么坏事。”李副官边说边察言观色,见齐大彪没吱声,他压低嗓音说:“昨晚给您送到府里的礼单,是马鸿宝和他爹的一番心意……”
“哦——让他进来!”齐大彪恍然大悟。
少顷,李副官领马鸿宝进来,齐大彪盯着马鸿宝看了片刻。马鸿宝哈着腰点头微笑,见齐大彪一言不发,马鸿宝赶紧跪在几案前。齐大彪朝李副官一使眼色,李副官双手将他搀扶起来,马鸿宝又单腿跪地施礼。
齐大彪撇了撇嘴,“起来吧,往后不兴这一套。听说你小子挺机灵,暴动当晚领一哨人马临阵投诚,既然弃暗投明,哨官的事儿可既往不咎,你领了委任状去团防局当差,以后好好干!”
“谢——大人——栽培!”
“记得以后要叫民政长,或者同志!”
马鸿宝又施一礼,“喳!民政长大人——同志大人!”
马鸿宝领命去后堂领委任状,齐大彪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李副官一见小心翼翼地问:“民政长,难道姓马的不可靠?”
“那倒不是!我是心烦原来手下的那帮兄弟。自进城后,他们喝酒赌博逛窑子欺压百姓,出什么洋相的都有,怎么管教也不改一身土匪气!惹得那酸儒赵士第总往上告老子刁状,上峰三令五申要我严惩,可这帮兄弟一直跟我出生入死,将来还是得靠他们,老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民政长高见!”李副官又想起什么赶紧汇报:“您命我秘密联络的事妥了,北洋陆军第12混成协张管带回信称:袁世凯大人手握重兵,将来必定挤走同盟会势力独霸华夏万里河山!孙中山、黄兴根本不是袁大人对手!”
“你和张管带加紧联系,这年头眼头要活,见风使舵是良策!”
“下官一定尽力!”
“全县减赋税的事儿也头痛,你要想办法明减暗加!”
“遵命!”
“我跟老张结拜多年,看人家混的再看我。”
“张管带还嘱咐,您干得不顺心就过去?”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齐大彪盯着案头的和田玉笔筒发呆,李副官也不敢再言语了。
次日一早,马鸿宝兴高采烈穿着制服去上任,可他没想到刚进县团防局,就被顾玉鹤一眼瞥见后偷偷举报了。顾玉鹤见他摇身一变成马副官很吃惊,慌忙去向团防局孙局长举报:此人曾是清狗军官!谁料,孙局长一听瞪着眼训斥他:人家马副官有堂堂正正的委任状,岂容你个小文书扯淡质疑,该干嘛干嘛去!
顾玉鹤碰了一鼻子灰很是懊恼,转身又去找赵士第举报,结果没见着赵士第本人。赵士第这时已担任公署的军务处总办,但他的下属告知顾玉鹤说,赵总办昨天出省里办差,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当晚,顾玉鹤回家越想越气愤,月亮劝哥哥别惹事儿,还是找机会回家继续开店。